第二十四回 武城县乔美传书 齐王府宝儿得意
《汴京诗》
幽蓟烟尘入九重,贵妃汤殿罢歌钟。
中宵扈从无全仗,大驾苍黄乏六龙。
妆匣向留金翡翠,暖池犹浸太芙蓉。
荆榛一闭朝阳路,唯有悲风吹晚松。
单表富贵无常,沧桑多变。麋鹿苏台,尚作馆娃之梦:杜鹃蜀道,空闻望帝之呼。虎头健儿,化为鸡皮老翁;邯郸才人,嫁作厮养卒妇。况复改朝换代,剩水残山。魏国江山,半是衰草夕阳;汉家宫阙,但见荒烟流水。前八句诗是南宋赵子昂所作。本系宋朝宗派,因南宋为元所灭,不堪流落,仕元为学士,伤故宫离黍,
又有一诗:
露下碧梧霜满天,砧声不断思绵绵。
北来风俗犹存古,南渡衣冠不及前。
苜蓿总埋宛骏马,琵琶曾没汉婵娟。
人生俯仰成今古,何待他年始惘然。
前后二诗,总言汴京大乱二十余年,朝属宋朝暮属金国,家家枵腹,处处反叛。随是甚么人家,这几年俱已空虚流移去了,只有这须行户娼妓人家,随地杨花乱滚,倒还有须气色。
此时刘豫奉着金主之命,做了河南齐王。原有一位夫人生得美貌,被金兵先抢去了,就有这须附势的媚客,和那趋时的兵将,劝他别立王妃,选取宫女,也要三宫六院。恨不得把那汴梁旧宫一时间充满,做金兀?X的行宫。一面出榜:凡良家女子十六以上,俱要赴开封府报名;娼妓三十以下,俱要赴宫中亲眩这汴梁人民唬得手脚无惜,按下不题。
且说武城县勾栏里,乔美、陈芳原是有名的乐户。因乔倩女在干离不营里做了夫人,时常想着陈宝儿:“一个好心性儿,还是当年一个美人,如何教他流落了?”使乔美传信上武城,叫陈芳上东京来祝如今汴梁宫殿,做了四太子的行宫。凡系北方大都督们,俱有私宅,在东京安顿家眷,把旧日王侯国戚的大宅花园入了官,依旧修得整整齐齐,朱门绿户,好不齐整。
叫陈芳上京,好歹带挈他个出身的去处。
那陈芳在武城县里,遇了大乱,连他妹子陈宝儿也不敢接客,怕金兵掳去,藏在乡村里,和邓三老婆一搭里住着,连年来极穷。也是合该发迹,陈芳因上城来买菜——那一时山东六府已尽属金朝,听刘豫的号令,各处安了官,金兵时常到武城县养马。这陈芳才进得门来,被一个番兵拿去喂马。一条绳子拴起来,不容分说,叫他挑了弓箭枪刀、随身行李,弄了一担,大刀背打着,在马头前飞跳。陈芳那里敢分辩,只得随行。到了察院官廨门首,才放下行李,又叫他抬马槽、煮马料,忙到二更天气。陈芳又没碗饭吃,那里寻法逃去。
正在切马草,只见一个兵进来问道:“你这蛮子是那里人,姓甚么?”陈芳答道:“小人姓陈,本县人,在城东村里祝因上城来,遇见老爷们。如今行李已挑了来,马草俱已切完,望老爷放回小人去罢。家里有八十岁的娘,不回去要饿死了。”
说毕,跪在地下放声大哭。那兵道:“你叫甚么名字?”陈芳答道:“小人叫做陈芳。”那兵笑道:“你可是陈宝姐的哥哥么?正没处找你哩!遇得正好。如今有东京干将爷营里乔舅爷,寄个字儿与你。你可是他不是他?”
陈芳惊疑不定,待说出真名来,又怕是金兵着落他名下,要追出他家妹子来,不是耍处;待不说出来,又见说话有须来历:“万一有件好事,透出财星来,若不肯认,反打开财神,岂不是当面错过?”寻思一会,才答应道:“小人的哥哥就是陈芳。”那兵道:“既是你哥哥,这里有封书,你稍去罢。”
陈芳问道:“这乔舅爷是那里人,怎么认得小人?”这兵道:“他是你武城县人,前次破城时,在干老爷帐下收用的乔奶奶的侄儿,叫做乔美。如今我家老爷待他极好,现吃着一个守备的俸粮,还有一个妹子乔菊姐,也做了夫人。老爷爱他,时常叫进乔舅爷去,炕上一个桌儿吃饭,好不敬重,说一听十的,满营里人谁不尊他!”这陈芳听了半日,才知是勾栏里一同当小优儿的乔美,号乔日新:“知他得了地,我早该去投他。谁知他到不忘旧情,稍信与我。今日这个机会,定然有个好光景!”
说不及话,这兵早去他腰里取出个皮合包来,一张油纸封着小护封红帖儿,钤着红图书。拆开一看,俱是几行大字,就有个官宦的气象。上写:久别仁兄,不觉数载,常念同声一气,各守门户,乐有十分,今忘其八矣。不料乱中,家姑、舍妹得遇大将军干老爷收为侧室。弟叨光武职,暂寓汴京大街旧杨尚书宅中。
如兄肯同宝姐入京,自有际遇。有此资本,何忧穷乏?今托营兵粘木寄信。临书拭目望之。
字寄:
茂宇陈老贤兄
眷弟乔美顿首
陈芳原因学曲,略识须字,见他来书端整,打着两个图书——一个是“乔美之颖,一个是“别号日新”,俱有核桃大字——便知是有了官腔,喜个不了,忙放在袖里,问这兵道:“乔爷如今甚么官职?”那兵道:“老爷看他一眼,本上带个名字,不怕不到大官的地。现今吃着守备俸,十数走马跟随着,好不体面哩。”陈芳点了点头道:“他叫我去投他,那有这须盘费?”那兵道:“能用多少盘费?俺这营里摆拨的闲马,不住的直摆到东京。到了河上,又有哨船,六把桨昼夜三四百里。
你如行去,要马马上去,要船船上去。乔爷托我稍信来,知是他亲戚,谁敢不送。”忙叫一个喂马的人来,取出一壶酒、一大块牛肉陈芳吃,叫他:“该去时到我这里来,管帮扶你。”陈芳吃了酒肉,满心欢喜,辞了金兵。
走到家中,将书与宝姐看了。大家说乔日新不忘旧情,打点上京去。好一似:梅花香冷全无信,柳叶春生又有情。即如乔美这行户倡优至贱之人,知道甚么道义,到了富贵,还想起旧日一班朋友,要来提挈他。何况这一等正人,想起世路交游,又该如何?
雁有同行鸡有俦,呼群共食各分忧。
如何反学乌龟法,一得头时更缩头。
到了半月以后,陈芳和宝姐商议:“这穷村里也没有出头的日子,既然乔日新得了时,叫咱去投他,不如上京图个进步。”把家里粗重家伙一顿卖了,和陈宝儿扮成良妇,先到城里会了那个金兵,说是要同他妹子上京,怕女人骑不惯马,得个小船上去更便须。那兵道:“这是小事。”随即去禀了他的将官,当时拨了一只夜行哨船,又送他二两路费。兄妹二人连夜上东京而去。
不则一日,到了汴梁。在城外先寻个饭店儿安下,陈芳儿自去城里问信,找干大将军的新府和乔舅爷的住处。找了半日,有人指着道:“驸马街中心门首,有两个大石狮子,就是当初尚书杨黻的旧宅。”陈芳初到京城,唬得探头探脑,那敢乱走,直到了新府门前。好不齐整,但见:三间滴水朱门,百尺凌云画栋。门前排棨戟,十万军兵听号令;堂中喧鼓吹,几群粉黛列笙歌。垂杨系马,银鞍锦帕,拴几多异色骅骝;绛葛开尊,玉碗冰盘,说不尽千般水陆。阶下健儿悬锦帐,怀中稚子插金貂。
陈芳到了帅府前,不敢高声问人,远远站在门首一个小茶馆里。那店主道:“老客是吃茶的么?请进来坐。”陈芳故意走进去,坐在侧首一副坐头上。那茶博士送了一壶茶、一盘蒸糕,又是四盘茶食时果。陈芳吃了一钟茶、一块糕,问茶博士道:“这帅府可是干将军家么?”那人道:“正是。大将军从北京由山东回来,正在路上,不久进京。前日,中军官领了十队披甲的迎接去了。”陈芳又问道:“这府里有个乔舅爷,你可知道么?”那人道:“不知甚么乔舅爷。他府里人多时常来我小店里吃茶,莫不是一位乔爷?极会弹唱的个俏人儿,有三十岁了,白净面皮,像是山东声音。你找他做甚么?”陈芳道:“这正是我的亲戚。不知他住在那里?”那人道:“他时常骑着马儿街上顽耍,一手好琵琶,没有半日不到府门前的。你只在这里等候,不久也就来了。”
陈芳等了一会,又将茶和糕吃完了。只见茶博士走进来道:“这不是,你问的那乔舅爷来了。”陈芳出得店门。从东一人骑马,跟随着十数个青衣,俱是军官打扮,大帽罩甲,也有拿着琵琶、胡琴的,也有拿着弹弓、气毬的。一路上人俱起立两边,这少年扬鞭仰面,甚是气势:
春花春草自春风,何论深红与浅红。
绿帻从来夸董偃,锦堂常是狎秦宫。
每嫌资格尊文士,免较勋劳列武功。
一曲琵琶登上座,邓通曾也列侯封。
却说陈芳望见乔美来得气象,与往日大不相同,也就不敢提起那旧日行藏、当官的生理。只得走到马前,用那膝盖儿一弯,轻轻跪倒,禀道:“乔老爷,小的陈芳来投见了。”那乔美在马上,看见陈芳跪在马前,十分过意不去,忙滚鞍下马,一手扯起道:“陈茂宇,何必行此大礼。”忙拉入茶馆中来,方才作了揖,陈芳又跪谢了。茶博士慌忙摆上一桌茶食,换一壶新茶伺候。乔美摇摇头,把左右回避了才问:“宝姐今在何处?”陈芳说:“还在城外饭店里。”乔美即使人:“抬一顶小轿去,迎了家里来。今日晚间就到府里和太太说知。老爷不日将到,管取你一场大大的富贵。”牵过一匹空马来,叫陈芳骑了。先使两个军汉送他往家里吃饭去。乔美自入府去见乔倩女。
乔菊姐正在后堂里弹琵琶,打点下饭,迎接干离不到家庆贺筵席哩,见了乔美进来,问道:“可知老爷几时到么?”乔美说:“只在早晚,有中军接去了。”就把陈芳和陈宝儿到了京,悄悄说了一遍。依着乔倩女,要等老爷到家商议。乔菊姐道:“甚么大事,一个自家的亲戚来投,叫他进宅来,打点几件衣服头面,收拾打扮一二日,好叫他见老爷。一时间人生面不熟,进得府来,一脚高一脚低。这陈宝姐平日忠厚,这几年不在勾栏里,只怕更村鲁了,答应不出话来,还得咱指教他才好。依着我说,就叫他今晚进府里来罢。府里养着多少闲人,何争他一个!”即时就对太太说了:“是山东一个亲戚,两姨妹子,上来投亲,要见老爷的。也是一手好弹唱,叫他给太太磕头。”太太允了,即时叫人:“往乔舅爷处快搬了来,只说太太要见他哩。”乔美即时回家去了。
却说陈芳骑着马,到了乔美宅子里。见他高楼大厅,四面垂帘,摆设得桌椅鲜明,往来人役奔走不暇。即时摆出饭来,中间安一张八仙桌子,都是银杯牙箸,按酒果菜十分丰富。家人斟上酒来,恰待举箸,乔美从外进来,从新又扶了坐,安席坐下,一面使人城外去请陈宝姐。陈芳饱餐一顿,也不敢久停,连忙同轿夫出城去了。
出得城外,饭店里算还了饭钱,陈宝姐上了轿子,陈芳随着,进得乔美宅子里来。原来乔美新娶了一房妻小,也是营里掳来的临清一个粉头,叫做刘翠儿,从帅府里赏赐下来,与乔美成了家。还时常去答应,两三夜不得出来。听得陈宝姐到了,连忙迎出来,让进屋去,炕上安桌儿吃了饭。看陈宝姐将有三十年纪,生得温柔典雅,一身粗淡衣服。乔美进来和宝姐见过礼,说道:“姐姐,这一路风尘,你还在咱家将养二日,好进府里去见老爷。”即叫浑家连忙放开箱子,取出两套衣裳,疾忙取出牙梳,替陈宝姐梳头挽髻。乔美、陈芳自在外厢去吃酒去了不题。
却说干离不元帅,同兀太子在山东安抚军民已定,一路由汴梁来。有汴京文武各官,都接百里内外。那刘豫率领军官、太监,五十里迎接。隔着半日,前哨早到。
那时汴京初下,以防有变,金兵十分严肃,整队入城,兀传令不许妄杀平民,那百姓才得安业,把那须惊走的渐渐回城。兀一到汴京,就亲入大内故宫,要在艮岳前扎营,把这须帐房暖幕,张挂在内苑。搜取旧日宫人,一个也没有。因宫殿空虚,传下令来:“仰齐王刘豫选取女子妇人,不论良家教坊,入宫打扫。”那知兵马未到前,众百姓怕有选取之事,所有妇女尽逃出城外,附近州县藏躲去了,落下的穷破落户,又没有好女儿。刘豫慌了,只得把自己的女儿妆梳齐整,先使十名有颜色的女子随着,送入宫中,以求幸用,要图个勋戚国丈。
那知刘豫女不甚美好,兀大怒,将送女太监穿箭游营。只留了一夜,把女儿送回来了。只得满城中遍选歌妓一百名,进宫洒扫。那得个好的?按下此事不题。
却说乔菊姐,先使人将陈宝儿抬进府去,打扮得粉妆玉琢,和当初一样娇美。到了天晚,干离不送兀进了宫,回家歇息,一班儿女伎们都来磕了头。斟上酒来,同太太炕上坐。这须人弹的弹、唱的唱,琵琶三弦、胡琴羯鼓,一弄儿奏起,唱了一套词:
记神京繁华地,旧游踪。正御沟春水溶溶,平康巷陌,绣鞍金勒跃青骢。解衣沽酒醉弦管,柳绿花红。到如今,余霜鬓,嗟前事,梦魂中。但寒烟、满目飞蓬。雕阑玉砌,空余三十六离宫。塞笳惊起暮天雁,寂寞西风。
单说干离不元帅因众妓歌曲饮酒,说起四太子兀搜括宫人,要选取良家女子一百名入宫,一时凑不出来:“那得有个会弹唱的服事得来?况王爷帐里妇女不少,就有须颜色的,怕选不中意。”太太便说起:“今日有乔奶奶的亲戚,从山东来投他,要见老爷磕头。只说他会弹唱,也是教坊里出身。我看他是好个人儿,年纪有二十四五岁,生得细细的个身子,只像是二十来岁,好不嫩少哩。”干离不忙叫:“快请过来相见。”
那陈宝儿在乔菊姐房里梳头匀脸,伺候要见,因他们唱到热闹处,悄悄听他。忽听一声叫他来见,少不得做出那几步引人的腔调,从左手院子里走出来,娇娇滴滴,窈窈婷婷,花朵儿一般。到了跟前,插烛也似磕下头去。干离不一看,道:“好个妙人儿,来得正好!”
但见:
裙拖六幅湘江水,髻挽巫山一片云。
貌态止应天上有,歌声岂合世间闻。
胸前瑞雪灯前照,眼底桃花酒半醺。
绿绮隔帘挑不得,春风人似卓文君。
干元帅看了一会,不觉淫心欲动,忙叫上得炕来,偎在身边坐下,取琵琶叫他和菊姐合唱。两人原是熟的,几年来不得聚着,一个琵琶,一个三弦,又唱了一个《金落索》北曲:新愁无计除,意中冤孽知何处?镇日苦熬煎,这离情谁与我传一句!恨云鸿个个高飞,我为你怕待理琴书,我为你百事的无心绪。想当初,似水如鱼。你无情负却了海神盟,俺有眼错认做荆山玉。终日里短叹长吁。大睁着两眼跳黄河,强支持弱体捱白日。可罢了我了,实实的着迷痴心肠,泪点儿流不祝干元帅大喜,连连斟上酪酥、蒙古老酒,不觉一饮而荆唱到浓处,搂到怀中,和宝姐一递一口儿吃酒。用手摸他胸前,只见香滑如玉。这太太看见,先已下炕去了。乔倩女、乔菊姐不消说,是久帮衬知趣的,也去了。夜至二更,留陈宝姐陪宿。
那一夜把个干将军帅字旗,连败了二阵。陈宝姐是风月中老手,弄得个元帅喜欢不尽,说:“我将你进奉与四太子,做我的个帮手罢。你万万休忘了我的恩情。”那陈宝儿又做出百般的娇态,把个将军弄得酥麻了。早晨起来,就赏了两套锦缎,叫裁缝做彻底衣妆,都照金人妇女打扮。弄了三日,用一顶花藤大轿,自己骑马,进与兀去了。这陈芳押轿而行,岂不是忽然富贵自天而降?
干将军到了宫中,见了兀,因说:“有个会弹唱的妇人,送来答应王爷。”兀传令叫进来。陈宝儿打扮得更是齐整,兀甚喜,又赏了两匹缎子,留下陈芳随营吃钱粮,和干离不踢气毬,至晚方散。
原来兀随营妇女有三四百人,俱是河北、燕京、临清、济宁掳的良家、名妓。这陈宝儿一时间那得就到得兀身边。
到了夜晏,那须常常在前的美人们,人人妒忌,个个争妍,休说一个陈宝儿,就是王昭君,也叫你不得见面。因此陈宝儿只见得一面,就派在闲房里,管缝衣服去了。过了一月,再不得兀一见。也是他有幸,该出头享这一场富贵。忽一日,金兀朮传刘豫入宫赐宴。饮到乐处,要赏齐王名马一百匹、美女十人。这须众妓们怕陈宝儿进来得宠,就将他为首,添上九个平常的,凑了十人之数。兀每人赏了两匹缎子,俱用红织锦搭着头,骑上马往齐王府里去了。
这陈宝儿也只说道和在兀宫里一样,那知道刘豫奉兀太子之命,赐的美人,那敢轻待,就和公主招了驸马一般。又怕是四太子疑他二心,使女子来监守的一样,因此不敢不尊。
将为首的陈宝儿,立为宫妃,锦袍珠带,金屋银床,和皇后相似。又因没了嫡夫人,就以充正寝。那陈宝儿立时尊奉起来,满府中俱称为娘娘。也是陈宝儿一生心肠极好,虽在烟花,有此善报。
谁知又有一等小人,受福不起,往往侥幸得来,肆无忌惮,自家寻起死路来。譬如宋小江老婆苗六儿,弄死了南宫吉,又骗了他家的本钱,走上东京,投女儿宋秀姐藏躲。又骗了高云峰五百两银子,走回临清,遇着南宫吉女婿梁才,包了女儿,明当起行院来。后来金兵大乱,母子们掳在干离不营里,喜他妖淫,得了宠。遇着兄弟宋二狗腿,认了父母,富贵起来,岂不是侥幸。若是有福的,能享富贵,便当愈加谨慎,谁知小人福过灾生,因这金将干离不领兵去取江南,在淮上养马,就是半年。那宋秀姐、乔菊姐一群积年窠娼,如何捱得一夜没有子弟的?那干离不又不在家中,内外男女不甚防闲,这太太又不晓得这妓女们淫邪,随着家丁兵将们一处顽耍,彼此弹唱,或是斗牌赌钱,时常顽到二三更。昼夜男女混杂,这须娼妇们有甚廉耻,把这须家丁们一个个都勾搭上了。
那一日合当有事,太太不在家中,这乔菊姐与宋秀姐,即拣了两个平日知心会干的番将,叫上楼来,白日里一场好干。
就有两个小厮,因叫他不着,心中吃醋怀恨,在楼下不住的探望,恰遇着太太回来,慌忙走去禀知。太太不信,自己上得楼来。四人正干在一处,还没歇手,见了太太领着四个番将带刀上来,没处躲闪,赤条条穿中衣不迭。太太才知道两个娼妇把家法淫乱,怕干将军回来说他乱了家法,即时一条绳子把四人拴了,解往问刑衙门。每人四十板一夹棍,娼妇一拶一百鞭子,遂即绑上天汉桥市口杀了,抬在万人坑里,唬得乔美一条绳缢死。只走了苗六儿、宋二狗腿,丢了家事,穿上两件破衣裳,妆作夫妻两口,搭了个临清客船,一路养汉挣着盘缠,还顶补了个乌龟的旧缺。直到了武城县牛皮巷,找寻那旧房,俱已拆毁,只得进了蝴蝶巷外河巢里。每日坐房过夜,只挣得三五百钱。二狗腿见了人,依旧溜房檐,不敢拱手,明当起那个买卖来了。
只是:
坚牢瓦罐,终难免损伤之祸;惯战将军,也莫逃阵上之亡。
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皮员外冤恨诉从头 李师师风流不到底
诗曰:
节当寒食半阴晴,花与蜉蝣共死生。
白日急随流水去,青鞋空作踏莎行。
收灯院落双飞燕,细雨楼台独啭莺。
休向东风诉恩怨,从来春梦不分明。
按下乔美、陈芳一时侥幸不题。且说皮员外被沈子金骗拐银瓶去后,李师师实不知情。这皮员外人财两空,又是疼钱,又是惶愧,不肯干休,使刘寡嘴、周斜眼子两个帮闲来和李师师家说话,道收了他一千五百两财礼,外有金珠绣缎、插戴钗束、羊红表里,上下使过三千多金。“指银瓶为名,白骗了我做个没老婆的乌龟,抬不起头来。如不退还原物,要在开封府尹去告状,揭他私通金朝、暗打朝报、窝隐奸细的款,有四十余条,各处印刻遍贴。”李师师先也着忙,使人央皮员外且休张扬,情愿把侍女湘烟赔他,还送过些钗束来,把财礼退回一半。先着刘寡嘴去说了,次后使湘烟打扮的娇滴滴花朵一般,坐着轿子过去。
正值皮员外生日,备了一担盒子,使人挑着来看皮员外。
湘烟进门来,使银红汗巾侮着口儿,笑嘻嘻的进来,望着员外磕下头去,道:“这些时连影也不见你一面。俺太太道,就是银瓶着人骗去走了,拐的俺家金珠古董也值二三千两银子,是谁藏了他,不着他出来不成?知道员外着恼,许多日子不肯上门走走,俺太太为这件事,气了一场大病,一个多月全不下床,着我来看看员外。一来是贺寿,二来是解恼。俺们就比不过银瓶,也来和员外做几日伴儿。好歹请过去看看,俺太太也不肯叫员外惹气。”一面说着,一面撒娇撒痴,做出许多情态。直引得皮员外笑了,同到后书房里坐下,连忙自己收下礼物,打发盒担和轿子回去。他却脱了衣服,拿起镜子来,梳头匀脸,打扮得别样风流。见书房墙上挂着一担牙轴头紫檀弦子,就抱在怀里弹起。皮员外见他来得知趣,又是旧日表子,只得留他吃饭。待不多时,刘寡嘴、范三官、周斜眼子一班儿进来帮衬,俱满口夸赞:“湘烟姐出落的越发典雅风流,不似门户人家,到底是内家妆束,就是银瓶姐,也不过这样。这是银瓶没有造化,这沈子金一个毛头娃子,领着一个年小妇人,从来没出京门,到了路上,定然有祸——不是逢着盗贼劫个罄尽,连命去了;就要被做公的盘诘送官、拿讹头,将来还有解回东京的事。”几句话说得皮员外不恼了,又见湘烟殷勤,众人夸奖,把那些恼,不知走往那里去了。
正是员外过了生日一日,叫做添寿,即忙放开桌子,摆上酒来。说着话,天色晚了,东方月出,照着院子里花竹如画,那紫薇花开的喷香。即叫家人:“把桌儿抬在院子里来坐罢。”
刘寡嘴年高,坐了首席,范三官、周斜眼子对坐,湘烟姐和皮员外横头。打开麻姑酒,添换了十二大殽,吃了点心蒸饭,把大殽撤下赏人,就是围碟小酌。细果海错摆了一桌,换上大杯。
刘寡嘴道:“空说湘烟姐弹得好弦索,我们再不曾听见,今日员外补寿,就没一声儿,怪得员外不恼?这时银瓶姐在席上,不知唱勾多时了。”湘烟瞅了一眼道:“怪汗邪的,叫人唱就说唱罢,偏他这些寡嘴!”众人都笑成一块。湘烟取过紫檀三弦来,定了弦,斟酒——都换上大杯,顿开喉咙,唱了一套《一半儿》词曲:
锦重重春满楼台,经一度花开,又一度花开。彩云深梦断阳台,盼一纸书来,没一纸书来。染霜毫,题恨词,浓一行墨色,淡一行墨色。攒锦字,砌回文,思一段离怀,织一段离怀。倩东风寄语多才,留一股金钗,寄一股金钗。
唱到此处,湘烟姐才待接手,刘寡嘴道:“你家只为留下一股金钗,沈子金才连人都拐得去了。正是碗里可吃的,还看着盘里的。”湘烟急了,道:“怪汗邪行货子!你见俺家是吃一半留一半来?只怕你们全吃不下去!”周斜眼子道:“你着烟姐唱个《西厢·一半儿》罢。百忙里唱到好处,你只鬼混!”
烟姐取过弦子来,又唱道:
冷清清人在西厢,唤一声张郎,怨一声张郎。乱纷纷花落东墙,问一会红娘,调一会红娘。枕儿馀,衾儿剩,温一半绣床,闲一半绣床。月儿斜,风儿细,掩一半纱窗,开一半纱窗。荡悠悠梦绕高唐,曲一半柔肠,断一半柔肠。
刘寡嘴又道:“你家把莺莺走的那里去了,今日拿着红娘顶缸填陷?”这一半柔肠,还不知是那一个知心的,才和他续上哩。”烟姐急了,赶着刘寡嘴,使扇子打了一下。这席上范三官和皮员外,豁拳掷骰子行令,闹个不了。吃到三更天气,才众人散去。皮员外和湘烟枕设鲛鱼肖,被翻红浪,再叙旧情,曲尽奉承,直到日上三竿,二人方才下床。
这皮员外原是个脓包东西,李师师怕他气愤不过,打起官司来,今日使湘烟先来试路,还要骗他个为政第二。果然一见湘烟,连连睡了几宿,窝盘的一句话也没有了。湘烟枕边言说着皮员外留下他:“情愿借这个名色赎身,出了苦海,和你一心一计,服事你到老。我一片真心,只在你身上,从今后一个客也不见了。替你理家上灶,死也不辞。”说得皮员外十分欢喜,说湘烟不曾坏心,虽在李师师家,比门户里粉头还高一等儿,也就同心应允了。
到了次日,叫刘寡嘴去和李师师说:“既然送过湘烟来,还做亲戚,两下走着,把我那财礼只退出五百两来罢。”李师师又不肯退,皮员外又不肯依。正调停不来。
世间没巧不成话,恰好有一个茶客叫江引之,汴梁久住开茶店,平日认的沈子金,那一日在扬州钞关上,望见子金在船上拜客。到了东京,闻知皮员外贴招子,为拐带人口、许多财物,报信者许谢银五十两,就来李师师家说信。李师师急急传将皮员外来细问。“是八月中秋在扬州遇见,今已半年,那里找去?”汪(江)蛮子说:“我管去过江跟寻。”这李师师家也许了个谢礼三十两。因此,银瓶有信。皮员外又得了湘烟,且顶着缸儿。李师师使刘寡嘴来说:“日后银瓶回来,我也不要湘烟了,就做了银瓶的陪嫁罢。”因这一个瞎信,皮员外不好来追讨财礼,只得大家听信,再讲不迟。
到了一年终,江蛮子又来传信,说沈子金在扬州和盐商卖盐,有人见他在胡员外船上。皮员外听得此信,不由得不恼,又是想人,又是想钱,去开封府递了失盗奸拐呈词,领了两个做公的,要同江蛮子亲上扬州,必定要拿回沈子金来消这口气。
看个出行日子,雇了一个长行骡子,同两个家人,和江蛮子起身去了。
这湘烟在家,悄悄叫将李师师家人来,把他开的布店内青白布五六百筒,开放箱笼,金银酒器、绫锦尺头,连夜俱抬了师师家来。师师却寻了一个现管京营的参将栢球才来,讲定许他包湘烟一年,不要身钱。反要先告他害了湘烟人命,和他鬼混,好遮这银瓶的事。原来这栢球才也是武城县人,与南宫吉原是亲家。因武城县乱后,在汴京做武官,现管缉捕提刑。因此李师师靠着他,第二次要骗皮员外。假使江蛮子报信,把皮员外调虎离山,好盗他的家财。你说这衏衏人家狠也不狠,巧也不巧!总因皮员外一生使憨钱,知道是个死狗,故与他这个绝户计。未免太狠了,自然要奸巧生出祸来,天无不报之理。
却说皮员外到了扬州,访问半月,那得个沈子金的影儿?
江蛮子说的话,似真似假,通不认账,只说在船上见他拜客,又说是:“或者人有面貌相同的,只怕我错认了。”一时间两三样话,真是捕风捉影,反盘费了二三十两银子。大家回汴梁来。皮员外有守店的家人,早来接着,说:“湘烟把楼门开了,布匹、银钱、家事盗个罄荆往李妈妈家夜去明来,如今不知走到那里去了。李家反来咱家要人,和咱打官司,要在卫里提刑栢参将案下去告状去。”皮员外听说,险不气破五六叶连肝肺,冲透三毛七孔心,气得滚下骡子来,一声也不言语。醒了半日,才进得汴梁。进门一看,只见楼上皮箱一个也没了,使人去叫刘寡嘴。这一班帮闲光棍,怕李师师家有手眼,明知道要打官司,俱躲在外县,访赌博、讨抽头去了。
这边李师师知皮员外回来,定不干休,一面先把湘烟送到栢参将衙门里,先递了一张谋杀人命事的状案候着他。等得皮员外到家,次日栢参将使四个缉捕的,一条绳子拴去。不由分说,问了几句话,说他奸霸良家女子、谋杀人命、匿尸无迹,先责了二十大板,打入囚牢,罚了五百斤硝黄,军前使用。皮员外反使了百金,央上司的情来。共费了三百余金,才完这一场官司。李师师每日使人上门要湘烟。只得忍气,不敢提起。
又是兵马时候,各衙门不准词讼,皮员外事因嫖起,先自不正,那里敢去告状?
到了次年,金人袭取汴梁,这宋朝的将官,逃的逃,杀的杀,刘豫为王,俱换了一班士将。那一时是金将粘罕管缉捕盗贼,为城池的事,好不利害。略有些罪过,不是抄家,就是斩首。这一时李师师家越发妆起门面来,大开着巢窝,买了十四五个丫头,叫人串戏,演习吹弹。那些番兵营将,成群往来不绝。后因兀太子选取宫人,齐王刘豫奉令各处搜括。李师师偏是抗法,先与这金营大将军干离不府里娶的这些太太们秘通了线索,把他收在御乐籍中,不许官差搅扰,大张告示帖在门上,谁敢来问他一声儿。也就是个九尾狐狸三窟兔,七十二变的女妖精。
皮员外受了两次坑骗,吃了一场屈官司,到底气受不过,写了一张盗国娼妖通贼谋叛的状,细开单款八十余条,将那徽宗末年迷惑道君,私通叛党的事,备细条揭,说他“匿宋朝秘宝,富可敌国;通江南奸细,实为内应”。先将金营粘罕标下中军,送了一百银子,说:“这李师师宝物金银,得的宫里库藏,原该入了朝廷的。”这金兵人人贪宝,又见李师师家这些妇女们穿绫着锦的,久已垂涎,暗将此事打着番语通知粘罕。
那李师师家一字不知,只道皮员外日久甘心,没有告状的话说。
那知天不容奸,罪贯已盈,故使皮员外以发其恶。
皮员外假作秘报军情,托军中打作公事,将状封进,内有许多单款,俱是盗取国宝、暗通奸细。这金将粘罕正寻不出这样题目来,况又不是良民百姓,一个娼女家,先占了个淫奸生盗的名色。即时点了一队人马,披挂整齐,传进辕门,不肯泄漏一字。原来金朝军法甚秘,行兵出门,还不知去向,只看着大旗往那里走,及至临阵,往前厮杀,才知道是甚么事。因此李师师全不知觉。
却说李师师正是生日,许多官客,在前厅饮酒唱戏;十数个粉头打扮的天仙玉女一般,吹的吹,弹的弹。到了黄昏,掌上蜡来,把堂内各样花灯点起,众人才敢请师师出来举贺。这师师穿着大红通袖麒麟袍、鹅黄织锦拖边裙子、玉带宫靴、翠珠凤髻,真似王母赴蟠桃的光景。来到席前,众女笙箫弦索引导着,
唱了一套花词:
风雨替花愁,风雨罢,花也应休。劝君莫惜花前醉,今年花谢,明年花谢,白了人头。
乘兴两三瓯,任溪山,好处寻游。但教有酒身无事,有花也好,无花也好,问甚春秋。
唱到此处,众人迎出厅来,举起大葵花金杯来,满斟一杯。李师师伸出一双玉腕——带着两个金镯——才待去接,只听得街上走的马一声里响,把前后门一齐围了,早把大门打开。只见这些金兵一涌而入,唬得这些子弟们走投无路。先把李师师剥得罄尽,头上金珠、手上镯钏,乱分乱抢,只留下一件贴身小袄,好一似雨打梨花,风吹桃片。把这些浪子游神,也都一套儿绑了。即时封了内外门,留三十个兵把守,连夜解往粘罕衙门来。因夜晚,一时不便审问,俱发在开封府仓监,以待明日发落。正是:乐极悲生,贯盈祸起。
诗曰:
人间天上两茫然,雨锁云收散暮烟。
秋雁书空终自灭,春蚕丝尽不成眠。
已无梧叶题长恨,空折梅花报可怜。
弹尽琵琶和泪语,黄昏青冢叫啼鹃。
到了次日,粘罕将军进了衙门,排下一堂军校刑具,提出师师和这些妓女、子弟来。满东京谁不知一个李妈妈,看的人挨肩挤背,真是人山人海,俱道:“这李妈妈也因享过了福,经这几番大乱,不曾失他一点体面。今日这一件事,毕竟他久有手眼,到底也不相干。”也有说:“这个老狐精,迷惑了朝廷,把宋朝江山都灭了,他还打着旗号养汉,享尽了富贵。今日定是天报他,那有还叫他清净无事的理!”外人议论不题。
却说粘罕在堂上一株槐树下盘膝而坐,先叫上皮员外,问他起祸根由。皮员外细说了一遍,说借银瓶骗去三千余金,又使湘烟来假说赔人,使江蛮子报假信,又偷了家资二千余金。
说的粘罕一班儿番将大笑起来,指着员外道:“看你这个嘴脸,还要嫖他?只好当个脓包忘八罢了!”叫上李师师来,看了又看:“这等一个娼妇,还要接了宋家的皇帝?他如今在五国城,你也该替他守守情儿,才是表子的体面。如今大开着巢窝,连如今王爷抽选都叫不应,你好小手段儿!我且看看你这白屁股儿。”即令动刑。皂隶剥去中衣,先打二十大板。可怜把一个白光光、滑溜溜、香喷喷、紧揪揪两片行云送雨的情根,不消几下竹篦,早红雨斜喷、雪皮乱卷。在旁围的人先也恨他,到此心都软了,不免动情伤感。又是一拶四十敲,滚的云鬓如蓬,面黄如纸,口中乱叫,比那枕上风情、被窝中恩爱,还叫得亲热。粘罕将军看不过意,也就吩咐放了拶子,差人送入女仓,把这些丫头当官卖嫁,并家私籍没入官,以充军饷。这些子弟们,不合昏夜宿娼,每人十板,一面追了供状口词,申与四太子王爷。
文书房做起勘语:
看得娼妓李师师,蛾眉不肯让人,因而蠹国;狐性偏能惑主,遂至倾城。以章台为御苑,有漦游夏廷之淫;指辇路作私巢,甚烽举骊山之罪。乃至恃六贼为门户,通四寇作腹心;盗内帑之金珠,僭娼优而佩袆。诚九尾之狐迷人白日,千尺之蟒肆毒青丘者也。
久宜藁街明诛,姑以原赦减等。遵依新律,入官配军,家私充饷。其一应妓女,分散为奴,以备军赏。
大金年月日为盗国娼妖事一案
粘罕将军将勘语口供一一申报了兀术王府。
李师师将养了一月,唤出监来,同一起粉头过了刑部。即时有一番军,因看马有功,当堂批了领状,领去为妻,往辽东大凌河养马去了。将那所住的秦楼,舍为佛寺。其余女子分入各营,也有教他做戏的,也有番妇毒狠,叫他拾粪拾草的,也有担水放鹅鸭的。抄没了家财,一一入官,不下二十余万。把一个锦绣花丛,不消几日,化为瓦解冰消。真是繁华一梦:杨柳丝丝弄春柔,烟缕织成愁。海棠过雨,胭脂零落,花事都勾。
而今往事难重省,归梦绕秦楼。相思还在,汴河西路,御苑东头。
这李师师凄凄惶惶,身无寸丝,手无文钱,随着一个七十岁的番军,往营里去了。原来这个番军先有一个老婆,是西番回子家女儿,嫁了七八个兵,才嫁这个老军。生的一脸黑麻,钩鼻大口,浑身上下都是皮袄,腥臊烂臭,打着两个连垂,使青缎子装着。性如烈火,每日打骂的老兵全不着家。忽然见这老兵领着一个妇人走进门来,打着番语,问是那里拾来的。老兵说是王爷赏的。这老婆坐在炕上,李师师进来,只得磕下头去,起来在旁侍立。又不省他的言语,只见他向老兵讲了几句番语,那老兵取了一根担钩、两个木桶,叫师师向井边打水来,做饭与老兵吃,那老婆也不问师师甚么人。只得两眼垂泪,取过木桶来挑起,真有千斤之重,这李师师那晓得这个滋味,出门来又不知井在那边,凄凄惶惶而去。
正是:
锦屏翠被香犹在,垢面蓬头事不同。
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青楼秽地鼎分三教堂 大觉正宗旁参百花法
诗曰:
碧云飞处隔蓬莱,香径烟消种绿苔。
梦里关山何日到,书中鸿雁几时来。
团香和就相思泪,碾玉雕成百艳胎。
莫向人间枉惆怅,刘郎岂合老天台。
话说李师师受过了繁华富贵,该有此灾祸,以准折他淫奢享过之福。一霎时雨卷风披,飘流而荆只有一座师师府,盖的秦楼楚馆、曲榭回廊、楼阁亭台、花园池沼,似小王府一般,封做官家公所。作了五千官价,没人肯买,俱嫌是娼优烟花之地,良家子女不便居住,因此闲了年余,无一人来问。有一个大相国寺月光和尚,要花众檀越钱粮,情愿出二千金,来改成准提禅院,大开丛林,悬起钟板来,招十方贤圣,安禅讲法。
投在提督府标下,请了刘豫的令旨,不日纳官价,就要兴工造像,开堂留众。
不料这法华庵尼姑福清,因在金将军粘罕府里,时常进宅和太太们宣卷唱佛曲儿,因此结了一会,连这干离不府里乔倩女、乔菊姐、宋秀姐俱在会中。每位出五钱银子,雕准提菩萨,俱随着吃准提斋。每日送茶油米面,常常过法华庵去随喜。这些金营太太们,坐轿的、骑马的,一个小小庵子通坐不下。商议要另盖大殿,起造禅房,接引十万。一时就没有这个落地。
后来听得李师师宅子入了官,因是汴河西,与这些行院勾栏相近,不是修行的住处,也没想起来。因听的月光和尚要出二千银子,投齐王府建寺,福清就想起:“既然僧家好住,我们尼僧如何住不得?”因此交通了众位太太,说与兀四太子宫里娘娘得知,说:“这李师师宅子是宋朝徽宗游幸之地,原该入在王府。因何齐王就卖了二千金与僧人建寺?这西河一带,都是娼妓乐户,男僧也不便往来,到是尼僧住在此地还方便些。
就做王爷娘娘的香火院,日夜诵经,护国安民,延寿生子,可以长久的。”那娘娘一闻此信,因兀还没生世子,即时传了福清师徒三人进宫来,要舍寺雕白衣送子观音,与王爷求子的话。
那福清领着谈能、谈富,师徒三众打扮的十分洁净,到宫里见娘娘。合掌当胸,问讯下拜。娘娘略笑了一笑,叫福清三人坐了。只见一个宫娥,金盘捧上三盏茶来,福清因问讯了,接茶在手。见有红色油花在盏面上,怕是荤油,通不敢用。娘娘又笑了一笑,叫了两个女通使来——是中国掳来,久在营的。
娘娘和他说了一回,二女子才进着汉话说:“娘娘劝你吃茶。
这是芝麻茶,不是荤,因何不用?”这福清又打了问讯,才吃了几口,谢了茶。娘娘使女通使说:“要将李师师宅做王爷香火院,替王爷求了子,重重赏你。娘娘今要造千佛阁、檀香送子观音,先舍三千银子,助你兴工。等修造一毕,娘娘亲去拜忏祈福。”福清又谢了。一时间,又是异样香茶、素果点心,俱是一尺高盘,摆在泥金炕桌之上,铺上锦毯,叫福清在西南炕上坐。原来金人以西南为客坐。又是大金钵盛着米饭,使金匙分在龙凤碗内。福清三人略用了些,起身拜辞而去。安排修造不题。
却说天坛里王道官听得李师师宅舍宽大,僧尼相争做寺,他也央了干离不营里将官来,许他一千银子,要买做北极真武殿,前面改作三清元始宫。又有开封府学秀才们,为头的两个学霸吴蹈礼、卜守分,率领阖学,来齐王府递公呈,要求将此宅改为集贤书院,请名公在此讲学。总是淫房花陌,被这三教中人,无一个不爱在此盘踞,作安乐之地。此中滋味,真是劫魔尘障,谁能跳的出这个门户去。
诗云:
门前绿树无啼鸟,庭下苍苔有落花。
聊与东风论个事,十分春色属谁家。
后来,这大相国和尚、天坛里道官与开封府学生员,三下告起状来,都要争这个地方。不意早有一道令旨,差一内官行到齐王刘豫府里,说这个去处,王爷要自立香火院,造千佛阁,诵经护国。不则一日,又有一路文书行下开封府,借拨河南钱粮三千两,取州县匠役,差的当内官一员,监造千佛阁、雕檀香观世音像。
不一时,看了吉日,开封府尹亲来开土兴工。忙的个尼姑福清师徒三众,挑着经担衣钵,连连搬进院来。只见屋宇深沉,往内有九进房子,回廊曲折,虽然家器抄籍入官,那些门窗路径、绣户朱阑,件件俱全,不消另起造的。看了一看,
但见:
绣户尘生,朱栏色旧。五间画阁插云霄,堪供金鳮释子;十丈锦堂垂绣幙,可坐宝杵韦驮。伽蓝侧殿改东厢,六祖传经在西室。玉粒天厨,堪称香积;金砖佛地,无用戒坛。海棠半开半卸,那知色尽还空;山鸟如笑如啼,正好从闻入觉。铺就金绳原正路,修成梵阁绝旁门。
原来李师师住着内外房百余间,百余口人还住不满,今日福清得了王爷娘娘的令旨,看守香火,这等宽大一个宅院,如何支撑得来?从来说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单说人逢时势,自然那些帮衬的人不呼而至。就有汴京城出名的寺院庵观,凡系尼姑女道,都一齐来拜福清,口口称师太、老太。
那消三五日,又有京里京外大家檀越、远村野寺的斋公婆婆们,拖男领女,担米挑柴的,又有那寺庙的社头,送佛像的、捧香火的,一一凑拢将来。轿马车辆,挨挤不开。
那些善人们都来帮着。启过王爷,说汴京北门里,有一座护国光明寺,因遭了靖康大乱,金兵进城,烧的精光,把七间大殿烧了,喜得是三尊大铜佛不曾烧化,至今用芦席搭盖,已经十年,没有钱粮修造。敕着开封府动人夫抬来,安在后面五间画楼底下。把前面花窗???扇一齐打开,周围砌起供台香桌。
那消几日,这些僧尼善信男女等众上了几千人,把这三尊佛如风行之速,往这汴河西来了。路旁看的人都手执信香,念佛之声如海潮雷动。迎佛安在画楼中间,挂起?t旛宝顶,蜡烛香花烧在炉内,都是沉檀,香烟馥郁,木鱼铜磬音声不断。恰也铜佛灵应,就成了一个大禅林。因此把汴梁、河南一千里内,行善参禅的大家妇女,都来进香,沿路车马不绝。四太子娘娘不二三日就来设供一次,每人诵经的馒头四个、经资五钱,又赐下宋徽宗铸的大铜鼎安在殿门首。别有古铜周彝三尺余高,汉瓶一对,俱是翡翠朱砂、千年的斑绣,供在佛前桌上。大琉璃灯——四面八付垂带,珠子宝石嵌的——点起照得满殿上金光百道,俱是宋朝大内之物。赐了一个匾额,金字朱牌,曰“敕赐护国大觉禅林”。从此这些士官瞻拜,男女皈依。月米香油,各处供送的,如运粮相似。这福清留了各庵上人习学经典,善打法器的比丘尼三十余众,在殿上诵经拜忏,二六时念功课不绝。又立起丛林的清规来,照依大相国寺的执事,也有知客、典座、库头、斋头之类,约三十余人,分任其事,把一个卧柳眠花魔女地,变做了谈空说法梵王天。
有诗咏比丘尼清净修行的妙处:
一钵即生涯,随缘度岁华。
是山皆有寺,何处不为家。
笠重诸天雪,鞋香净土花。
他年松偃盖,风雪护袈裟。
这里大觉寺兴隆佛事不题。后因天坛道官并阖学生员争这块地,上司决断不开,上了一个本。说这房屋宽大,与行院勾栏相近,单给尼姑盖寺,恐久生事端,宜作公所,其后半花园,应分割一半,作儒释道三教讲堂。王爷准了,才息了三家争讼。
那道官见自己不得,又是三分四裂的,不来照管。这开封府秀才吴蹈礼、卜守分两个无耻生员,借此为名,也就贴了公贴,每人三钱,到敛了三四百两分赀,不日盖起三间大殿。原是释迦佛居中,老子居左,孔子居右,只因不肯倒了自家的门面,把一尊孔夫子塑在居中,佛、老分为左右,以见贬黜异端外道的意思。把那园中台榭池塘,和那两间妆阁——当日银瓶做卧房的,改作书房。一边是烟花曲巷狭斜,一边是佛阁比丘天女。
这些风流秀士、有趣文人,和那浮浪子弟,也不讲禅,也不讲道,每日在三教堂饮酒赋诗,到讲了个色字,好不快活所在。
题曰“三空书院”,无非说三教俱空之意。有一名人题词曰:
阆苑瀛洲,金谷琼楼,算不如茅舍清幽。野花绣地,剩却闲愁,是也宜春,也宜夏,也宜秋。
酒熟堪壎,客至须留,更无荣无辱无忧。退闲一步,着甚来由,但倦时眠,渴时饮,醉时讴。
短短横墙,矮矮疏窗,忔查儿小小池塘。高低叠嶂,绿水边旁,又有些风,有些月,有些凉。
此等何如,懒散无拘,倚阑干临水观鱼。风花雪月,赢得消除,好炷些香,说些话,读些书。
万事萧然,乐守安闲,蝴蝶梦总是虚缘。看来三教,一个空拳,也不学仙,不学圣,不学禅。
却说这有个雨花女寺中一位胡姑姑,年纪六十余岁,名号百花宫主,自成一教。头上僧帽,两耳金环,头挂一百八颗人骨的珠,身穿锦戒衣,手摇铜鼓儿,口念经咒,从着三二十女人,吃的是牛肉大荤。
有一种法术:凡遇毒蛇恶兽、邪鬼魇魅,请到了百花姑娘娘,摇着铜鼓,不知口里念些甚么经咒,把那毒虫伏住,全不敢动,妖魅也消了。因此法术,人人畏敬,尊奉百花的教,奉他如神,也有投拜门下做徒弟的。听得说这尼姑福清,在四大王宫里,娘娘舍了师师府做香火院,他就起了一个贪念,要来夺此地。
不料满城士女,抬了三尊大铜佛,安了佛座,不消一月,贴起金来,盖阁修寺,造的个师师府如西天道场一般。
但见:
香烟叆叆,旛盖飘扬。五间佛阁,上安宝藏法轮;四面回廊,塑设须弥罗汉。粉壁泥金,三十三天画出菩提狮子座;画梁饰彩,九千九百移来鹫岭象王身。
说非法非非法,直至万法皆空;言无如无无如,到底一如不着。又有那三十二应现化身,观音普度;五十三参游法界,童子寻师。琉璃高照虚空界,是色非色,那分十万由旬;旃檀香满娑竭海,是闻非闻,只在刹那净土。黄花翠竹尽天机,墙下林檎结果;燕语莺啼皆正觉,阶前檐□生花。木鱼唤醒利名人,金磐敲回尘土梦。
那日百花姑姑坐着大轿,簇拥着一群女僧,进的大觉禅林。]
早有知客报与福清知道,披了戒衣,迎进禅堂。看那百花姑到了大殿上,也不参佛,只将手里铜铃一摇,捏了个印诀,弹了三下,走去禅堂讲座上坐下。这些众女僧都来问讯,磕下头去,他稳坐不动。福清捧上松仁果茶来,就是素果点心、香蕈面筋、粉汤蒸饭。百花姑不坐高桌,自己铺下一路红毡,和这些妇人一带而坐,方才用点心。吃毕,坐着不肯起身。福清不知其意,只见随的女僧传百花姑的言语,说要收福清做个徒弟方才起身。
这福清见百花姑人人敬重,必然有些道行,闻知要收他做徒弟,欢喜不尽,忙忙取了戒衣披在身上,铺下展具,向百花姑合掌问讯,倒身三拜。这姑姑取了一串西洋琥珀数珠来,挂在福清项下,起来上轿去了。这福清结拜师父,指望传他些西方佛法,那知道百花姑要他拜了徒弟,好占这大觉寺,行他的邪教,今日这西洋数珠,做了福清的媒礼,从今再不敢推辞了。可怜一个道场,惹出一伙邪魔,造孽不校。
有分教:
白莲池畔,又添上几丈污泥;紫竹林中,忽燃出千重烈火。
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二美女诲淫游佛殿 一老尼惑众念莲经
词曰:
试问禅关,参求者无数,往往到宅空老。积雪为粮,磨砖作镜,误了几多年少。毛吞大海,芥纳须弥,金色头陀微笑。无阴树下,绝想台前,杜宇一声春晓。鹫岭云深,曹溪路险,是处故人杳。冰崖千丈,五叶莲开,古殿帘垂香袅。那时节,识透源流,才见龙王三宝。
话说福清尼姑又结好了百花姑子,这大觉禅林一发兴头。
却说卞寡妇、鲍指挥娘子,领着两家女子——香玉、丹桂二人,因在汴河桥住着福清庵上几间净室,时常往来,甚是亲热。尼姑们喜他寡妇子女替他做鞋脚、缝衣服;这两个寡妇,喜这尼姑们要茶要水方便些。住有半年之外,忽然尼姑福清奉了王爷令旨,搬在师师府,造寺修佛,一时热闹起来,把这小庵子撇下,另招了一个老聋姑子看守香火。这两个寡妇和女儿,领着一个痴哥,甚是孤凄,又没个男子,把酒店本钱,都被人赊骗下去。虽是一个院子住着,依旧两家过活,时常包揽些鞋面花朵,将针指来度日。听得福清新修起大觉寺来,要去随喜。
两家商议,不好空手去得。等了半月,凑起钱来,买了四盒糕饼枣面,使痴哥担了,又借了邻舍家几件衣服,把两个女儿打扮齐整。母子四人锁上房门,痴哥引路,和这些烧香妇女,走过汴河桥来。不上二三里路,望见河沿一带,翠馆青楼,几条小巷,穿过去却是大觉寺了。正值福清请了白衣庵里有道行的吕师姑法名加济,说法宣卷——来宣一卷花灯佛法的公案。
大门首竖起高旛来。这些各庵的尼姑、吃斋的妇女,把一个大觉寺通挤不开。木鱼、经声,百十尼僧和着佛号,好不热闹。
卞千户娘子、鲍指挥娘子都是老成打扮,只有两个女儿十分好看,一步步走进庵里,那些游人妇女看的人涌上来,真天仙并佩凌波出,魔女拈花送供来。
到了大殿上,先拜了佛像,早迎着谈能和知客,引至方丈,与福清问讯了,才叫痴哥挑着四副盒子,揭开看了。福清道了生受,使谈能收了,摆斋在斋堂里。母子四人吃毕茶食点心,踅到方丈来听讲,在长凳上坐。众女僧打起钟鼓法器,才请升座。
却说这吕姑子,年将六十余岁,生得黄面长眉,挂一串金刚子数珠,穿着袈裟,手执九环锡仗,两个小尼姑手执黄旛,引上法座。中间供着一尊□金观音,香炉金磬,烧着檀香不断。
两边小桌坐着八个尼姑,管着打磬念佛。只见法师上座一毕,这些尼姑女众俱来问讯参拜。那法师只将描金观音略一举手,便稳坐不动,把双眼闭着,搭下眉毛来,做出那坐禅的气象、得道的威仪,大声说道:“今日堂头和尚要讲甚么佛法?听老僧粗讲西来大意。”便道:人身易失,佛法难逢。夫妻恩爱,一似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儿女情肠,好似烧瓦窑,一水和成随处去。石火光中,翻不尽没底筋斗;海沤波里,留不住浪荡形海披毛戴角,转眼不认爷娘;吃饭穿衣,忘却本来面目。无明火里,生出贪、淫、妒、狡四大轮回;无常梦中,历遍生、老、并死七情孽债。因此阎罗老子伤心,无法救地狱中饿鬼;释迦牟尼出世,愿度尽阎浮上众生。三藏八乘,火池处处见莲花;十地六尘,苦海沉沉流贝叶。黄氏女看经,宝盖金桥迎善女;目莲救母,铜蛇铁树报冤魂。持斋念佛,袁盎超几世沉冤;礼忏斋僧,郄后证三生正果。一失脚成千古恨,再回头是百年人。
因说偈曰:
如是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
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意。
又问:“堂头和尚今日从何处问起?老僧放参。”
只见首座有一尼僧上前问讯,说道:“佛法参禅,先讲过行住坐卧。请问和尚,如何是行?”
答曰:行不与人同行,出关两足云生。为着千峰吐翠,踏翻古渡月明。
又问:“如何是住?”
答曰:住不与人同住,茅屋青山自去。庭前老鹤吟风,门外落花无数。
又问:“如何是坐?”
答曰:坐不与人同坐,婆娑影儿两个。雪花扑面飞来,笑我北窗纸破。
又问:“如何是卧?”
答曰:卧不与人同卧,葛被和云包裹。孤峰独宿无聊,明月梅花与我。
又问:“如何是色中人?”
答曰:嫫母、西施共一身,可怜老少隔千春。今年鹤发鸡皮媪,当年花貌玉颜人。
又问:“如何是人中色?”
答曰:花开花落两悲欢,花与人同总一般。开在枝头防客折,落来地下有谁看。
又问:“如何是人中境?”
答曰:沧海尽教枯到底,青山直待碾为尘。
又问:“如何是境中人?”
答曰:翠色黄花非外境,白云明月露全身。
又问:“如何是空即是色?”
答曰:莺啭千林花满地,客游三月草连天。
又问:“如何是色即是伫?”
答曰:万象全归古镜中,秋蟾影落千江里。
法师放参一毕,便叫:“堂头大和尚,我今放参,并无注脚,你那善男信女,优婆塞、优婆夷等,有善问法参禅的,我今大发慈悲,任凭提问,老僧信心指授。”问了半日,讲堂上坐的妇女,挨肩挤背,没人敢言语。八个尼僧,齐齐合掌,下得公座来,朝上问讯,禀法师说:“众生初学佛道,不识堂头和尚深微佛法,请宣法卷,略破愚迷。”齐声和起一声“南无阿弥陀佛”。堂上堂下,一齐接着念佛。
众女僧把法鼓冬冬打起,金磬一声,法器齐动,满讲堂香烟云绕,梵音潮动,真叫人骨冷魂消,尘心一洗。那法师方才开眼而说公案,众妇女僧尼,又问讯五体投地,请师宣卷。一面送上茶食香果,各人面前俱有香茶。这些听讲的人,涌将上来,又是听讲,又是看这些小姑子和美色妇女,何止有二三千众。于是法师高声演说。先念诸佛名号,念佛一毕,梵音止响,那法师高坐禅床而诵偈言:
六万馀言七宝装,无边妙义广含藏。
白玉齿边流舍利,红莲舌上放毫光。
喉中甘露涓涓润,灌顶醍醐滴滴凉。
假饶造罪如山岳,只念菩提忏法王。
“今日宣的卷,是一部花灯轿莲女成佛公案。单说大宋朝仁宗皇帝年间,出在湖广襄阳府善乐村,有一个善人,姓张字元善。
娶妻王氏。两口儿一生持斋念佛,重道斋僧。年过四十余岁,并无一男半女。家传的手艺,做些花朵灯笼,生理度日。挣得钱财,算足两口儿一日费用的,略有宽余,就修桥补路,布施贫人。因此,人都叫他做‘花灯张善人’。法当赞诵,大众宣扬。”首座敲起磬子来,念曰:
有宋朝,襄阳府,善人张士;
同安人,王妈妈,在家修行。
两口儿,安本分,持斋把素;
开着个,生意铺,花朵灯笼。
南无阿弥陀佛
妆佛前,百种花,飞金布彩;
做空里,长明灯,三界光明。
终日里,念弥陀,口讲因果;
虽然是,不思议,无字真经。
南无阿弥陀佛
“张善人夫妻两口无儿无女,吃了长斋,每日口念弥陀。忽一日,惊动了西方我佛释迦牟尼世尊,佛眼一观,说他夫妻行善,该生一佛子出世,度他二人升天。遣了案下散花天女,化成一白发婆婆,来下阎浮世界,把《妙法莲华经》传与他夫妻二人,以成其道。果然天女变了一个婆婆,双目失明,头白如雪,年有七旬之上,手持瓦钵竹篮,来张善人门前乞化一斋。手拿木鱼,口中高声诵《妙法莲华经》,如流水相似。大众宣扬。”
敲磬一声,又念:
有世尊,在西方,睁开法眼;
见善人,宅门外,瑞气千重。
只因他,不识字,难传佛法;
差天女,化婆婆,口授《莲经》。
南无阿弥陀佛
有婆婆,隐真身,化成幻相;
年七十,双失目,白发蓬松。
手持着,木鱼子,沿街乞化;
念《莲经》,随口转,字字堪听。
南无阿弥陀佛
有善人,在门前,十分慈念;
唤安人,备茶饭,接待高人。
南无
“张善人在门首,见他口念《莲经》,手持竹杖,心中思想:‘我夫妻二人不得真经,吃的是迷斋。何人报你的恩德,花棺彩木与你送老?’婆婆欢喜不荆”
首座敲磬一声,又念:
婆婆当下动欢心,世上那有行善人?
捧茶捧饭养着我,只求一卷《莲华经》。
南无阿弥陀佛
随缘度日住几载,不知谁是我的亲。
善人夫妻忙不住,疾忙接着请进门。
南无阿弥陀佛
厨下烧水先洗浴,换了新布衣和裙。
一间净室忙打扫,佛堂原有佛一尊,
南无阿弥陀佛
香花蜡烛摆在上,夫妻同念金字文。
早晨送粥午时饭,一家茶水尽殷勤。
南无阿弥陀佛
不消半年三个月,《莲经》口里往外喷。
舌底莲花生光彩,动了金刚揭谛神。
南无阿弥陀佛
开口闻得旃檀气,合眼就见佛世尊。
一住三年无怠慢,婆婆开口辞善人。
南无阿弥陀佛
“当下张善人夫妻二人,不消一年,学得《莲华经》十分烂熟,如水流相似。一住三年,捧茶捧水,全没一点慢意。婆婆一日看着王氏道:‘我今打搅你夫妇三年,经已念熟,今晚要辞你还家。’王氏便说:‘妈妈,你今传经三载,我夫妻受其大恩,不曾报效,原说替你养老送终,因何舍我便去?你家今在何处,甚么地名?我夫妻好送你回去,时时看望你。’婆婆便道:‘张善人夫妻,近前来,听我细说。’”
击磬一声,又念:
张善人,你夫妻,休要牵挂;
我本来,无定住,身在空门。
要回去,那里定,东西南北;
说声去,就要走,不论行程。
南无阿弥陀佛
无始来,谁是我,家乡住处?
撒手去,谁是我,着急亲人?
一行说,取水来,浑身沐浴;
盘着膝,打着坐,合掌归阴。
南无阿弥陀佛
“当下婆婆即时坐化而去。张善人两口儿不敢啼哭,念经三日,起了一个龛子化去,供养在西山寺后。不消半月,王氏年四十以上,忽然有孕。到了十月,腹中疼痛起来。王氏卧在内室,张善人念经未毕,眼看见那白发婆婆笑将进来。张善人大惊,才待追寻,只见王氏房中早产下一个女儿。生的眉端目正,面如满月一般。因念经得来,取名‘莲女’。
“光阴如箭,日月如梭,不觉莲女长到七岁。生得乖觉伶俐,一见便会。又有一件奇事:口里背诵《莲华经》,顺念顺流,倒念倒流。请了一卷《莲华经》来,字字行行,一似念过的一般。天生胎素,口不尝荤。每日在家做些花朵,略有闲时节,即看经拜佛。只有一件,不守女儿规矩—一听见僧人参论佛法,就要出门去观听。有一个能仁寺惠光和尚,登座开讲,莲女疾忙走入寺中,便高声问道:‘龙女八岁献宝成佛,我今七岁,没有宝珠,何时得道?’把个惠光长老,惊得一句答应不来,张善人听说女儿走进寺去参禅,甚是惶恐,疾忙抱了回来,分付王氏好生看守女儿,勿叫他张头露面,惹街邻嗤笑。因此莲女日逐做些花朵,不得出门。
“到了年方二八,因元宵能仁寺上灯,众檀越约了灯会,悬起千百盏灯来。妇女们烧香的、看灯的,人山人海,都去随喜。莲女要去,父母拦挡不住,王氏说道:‘孩儿年已长成,不比你七八岁时去混他的讲堂,也惹人议论,同几个邻舍老婆婆去能仁寺看灯,早去早回。’”
首座击磬,又念:
有莲女,能仁寺,把灯观看,
密层层,佛塔上,万盏明灯。
又遇着,老禅师,登堂说法;
引动了,红莲女,去问禅宗。
南无阿弥陀佛
向法堂,讲座下,高声大叫:
问和尚,满寺灯,何处先明?
和尚答,佛殿上,灯光先照。
莲女说,佛灯外,谁是心灯?
南无阿弥陀佛
老和尚,答不来,莲女大怒;
走上去,打一棒,要问机锋。
南无
“当下莲女问道:‘佛灯今在殿上,心灯却在何处?’长老一时应答不来,莲女夺过长老禅杖,当头就打。慌得这些看灯妇女,一涌上来,把禅杖夺了,推拥莲女回家。
“张善人夫妻十分惶恐,埋怨女儿不守闺门,使人嗤笑,连忙叫个媒婆,与莲女提亲。有一个李员外儿子,和莲女同庚,也是一十六岁,且是聪明俊秀,常见莲女门首卖花,看在眼里,使人来说媒。张善人两口儿只拣择女婿,不争财礼,遂结了亲。
看了吉日良时,把莲女打扮得如花似玉,三绺梳头,两截穿衣,上了花藤彩轿。各处花店将花朵添箱,点起花灯,前后有百十余对,都来看莲女成亲。”
敲磬一声,又念:
本家男,张家女,门当户对;
许了亲,下了礼,酒果羊红。
红鸾星,择就了,七月十五;
众亲邻,来助喜,俱送花灯。
南无阿弥陀佛
有莲女,打扮的,天仙玉女;
恁爷娘,送上轿,两泪交零。
叫一声:我的儿,养得娇惯;
到人家,守规矩,休要讲经。
南无阿弥陀佛
撇得俺,老夫妻,没有下落;
养了你,多半世,没个后成。
有莲女,全不答,高讲《莲经》;
一卷经,刚念毕,不听人声。
南无阿弥陀佛
到门前,放下轿,拜门行礼;
有公婆,接新喜,捧着花瓶。
掀轿帘,忙来请,新人下轿;
似木雕,如泥塑,全不答应。
南无阿弥陀佛
半空中,忽闻得,笙箫仙乐;
放金光,天花落,香满虚空。
南无
“当下莲女在花灯轿里,一卷《莲经》诵毕,左脚盘着右脚,小小弓鞋搭在膝上,坐化而去。李家慌忙去请张善人夫妻。只见半空中笙箫仙乐,一道金光,天花乱坠,见莲女站在空中,向说偈曰:
我本西方座上人,偶将两脚踏红尘。
众生若问《莲经》义,看取花灯不坏身。
后来张善人夫妻升天,不在话下。”
法师宣卷一毕,大众高声和佛,打起法器,送法师下座。
这些妇女们听到好处,也有笑的,也有愁的,只有这丹桂、香玉二人,不住的乱笑,也不管甚么经典佛法。两个寡妇,要辞了福清,和二女回家去。只见有两个女僧进来,传百花姑的师命;“要来寺里同大众讲经哩,明日打扫一座禅堂,在这里过夜。”封了五十两银子,叫福清早早安排斋供。慌得这福清满口答应,那敢推辞。这丹桂、香玉二人,要等着看百花姑讲教,就不肯起身,福清留下在后禅堂法炕上歇去了。
有分教:
外道妖魔,安下经典演法术;惑人邪教,移过参拜闹经坛。
不知百花姑的演教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观邪教女郎应乱性 闹斋堂贫婿忽逢妻
诗曰:
我本禅宗不会禅,甘休林下度馀年。
万缘歇尽非除遣,一性圆明本自然。
山色溪光明祖意,鸟啼花笑语真诠。
开窗自看云生灭,惊起鸳鸯水上眠。
又:
道高一尺魔高丈,魔道相因有是非。
山鬼自能生伎俩,野狐原不碍禅机。
□投赤水传心密,火种青莲喻法微。
洗脏吞针学得否,木儿骑得铁牛归。
话说百花姑子使女僧送了五十两银子来,叫福清姑子预备斋供,安立道常福清使小尼姑谈富去请姑姑到来登座。一顶大轿、一对黄旂、一对红旂,后面骑马的女僧有百十余众,簇拥大轿。到了大觉寺门,下了轿。这些女僧一涌而入,随百花姑上殿拜佛,然后走到东边新安的方丈。早已安下讲座蒲团,两边听经的长凳,坐了满满一屋。先是福清来参拜问讯,遍送了茶,茶罢摆斋。姑姑在法座上独自吃斋糖、食异果,都是高簇朱盘。摆上饭来,又是二十大碗,无非是香蕈麻茹、燕窝天花各种贵菜,油炸面筋、糖灌鲜藕等物。吃了几箸,取下去给众尼僧吃了。各人面前一盘糖卷、一钵蒸饭、各样素菜,十分丰足。那尼僧打起磬子,不知念了几句甚么经咒,一齐把斋饭吃饱,取了家器,各人下堂洗手吃茶,才安排坛常这些看的妇女和这些烧香的闲汉,都立住了脚观看,有说是请下活菩萨来的,有说是试他法术,要拆剥活人的。门里门外,不知有多少人,等看这百花姑演教。连这福清姑子也不知演甚么法,讲甚么经。到了掌起灯烛来,大殿上击鼓念晚功课,这百花姑还不见上座。
但见:
悬几盏琉璃彩花灯,挂几行西番神图像。中坐着二尊菩萨,傍立着三天侍从。也有那执刀仗剑,手取人头,青脸红发,号作助兵的神将;也有那骑狮跨象,顶开天眼,三头六臂,称为护国的天师。才开坛鸣锣击鼓,一登座左跳右舞。
大殿晚功课一毕,只见把钟鼓一齐打起,闹成一块,也不拜拂,也不打坐。抬出一尊掺金的佛来,有二尺余高,说是佛祖。两僧将佛供在中间,百花姑才下了法座,绕佛三匝,把手中铜鼓摇起,口里念着些咒,拜了九拜。却自己先取了一面大鼓打起,唱的曲儿,娇声浪气,极是好听。这些女僧,一人一面鼓,齐齐打起,和着唱曲,聒得地动山摇,言语全听不出来。
打了一回,只见四个尼僧在佛前对舞,左跳右跳,舞得团团转起来。众尼僧一齐和佛乱转,满殿里转得风车相似,好不中看,只叫做旋舞。连供果盘上灯烛都舞得昏暗了。又是那四个尼僧,你搭我肩,我搭你背,挽手袅娜,侧胸歪头,备极那戏狎的形状,只叫做鸾凤舞。看的妇女们俱在方丈门外,挨肩挤背,眼花撩乱,着实动兴。那年长老成的香客、吃斋识羞的妇女,也有散去的。落下得这些邪教妇女,如卞、鲍二寡妇和丹桂、香玉二女,见这相调的光景,便住在那众尼姑香客丛中,看的不了。
只见百花姑上得法座,两眼朦胧,盘膝打坐。更有一个三十岁年纪番僧,生得眼大腮宽,面如赤枣的,手执大鼓,向佛前一左一右,一跳一滚;一个生得二十余岁白净面皮,柳眉星眼,带条红绳,撇有一丈余高,一上一下,一东一西,对着这击鼓的并舞不止,真如飞凤游龙。这叫做天魔舞。这等轮流乱舞,直闹到五鼓,把这大觉寺里尼僧们弄得半颠半倒,恨不得也学这法儿顽耍,好不快活:“却去冷清清看经念佛,怎如得他们这等快活!”这里尼僧收拾了坛常以此为常,把个大觉寺竟做他的禅林,按下不题。
且说这来看的妇女们,俱是汴梁城久惯串寺烧香、养和尚、认徒弟、吃邪斋、讲外道的,那有正经人家肯容这妇女们烧香入庙之理?就中有指挥营里旧武职娘子们,杂在人丛里面。有一个张都监娘子,认得这卞千户娘子、鲍指挥娘子,在姑子房里坐的:“到像十五年前卞奶奶、鲍奶奶一般。怎么这几年在北京地方,却走在这里来?恁有两个好齐整的女儿,莫非是我当初主媒,说他两个做干亲家的?”走进方丈里边,和众姑姑问讯了,上前细认,才笑嘻嘻的道:“我的奶奶,你两个就不认得我了?”鲍指挥娘子上前一看,才认得是张都监家李太太,当初住着一个营里,结着上东岳庙进香的社,何等亲热,经这大乱,你东我西,险不当面错过去了。大家拜了又拜,忙叫丹桂、香玉过来拜见,道:“这就是当初替你两个做媒的张太太。”当下拜了。张都监娘子看了他两个女儿如花似玉,和一对牙人儿一般,道:“记得分别时,两个姑娘才三四岁,今日长出这样苗条来,怎说我们不老了!”
尼姑让到斋堂里,摆上茶来。看这张都监娘子,比旧日头尽白了,打扮得老成,甚是淡素。说些当年旧话,家长里短的,问个不了。因说起:“你两家的亲家,这几年因大乱,可曾通个信儿?就忘记了是那家的媳妇。二位姑娘也都是该出嫁的年纪了。”鲍指挥娘子便说:“这几年在北方做个穷武官,又遭着不幸,人亡家破,那里通个信儿去?”指着丹桂姐道:“我这个业障,从前许了侯指挥家,酒席上换了个钟儿,谁见他丝麻绵缕儿来?他家公公拨在山西守备,还不知在也不在。”张都监娘子道:“我老了,忘事,通不记得你和小指挥侯瘸子家做了亲。”说着话,看了看丹桂姐,就不言语了。又问道卞千户娘子:“这位姑娘当初许配谁家?”卞千户娘子道:“西营里王千户。从定了亲,遭着兵乱,各家守分,只说道日后成婚时行媒礼罢,如今也没个人影儿来问声。过着这穷日子,孤儿寡妇的,还不知将来这女孩儿怎样的打发哩。”张都监娘子道:“这不是老王千户王明宇的儿子么?”卞千户娘子道:“正是他。我记得到是一个好白净女婿,大玉姑娘两岁,如今也该十八九岁了。”张都监娘子道:“你还不知,这是我家外甥。从拨在大同营里,这儿子死了十年多了,你还想女婿哩。一家人家,通没个影儿。”又看了丹桂姐道:“我本不该通这个信儿,说起来,你娘儿两个又是一场恼了。”
鲍指挥娘子道:“莫非俺亲家女婿也乱后没了?”张都监娘子道:“没有了到还干净。如今侯指挥夫妇都外丧了,撇下你这女婿,穷得没有片瓦根椽,又没人样,被金兵头上砍了一刀,刚逃出命来。如今只一根腿走的路,人都叫做他侯瘸子。
这些时只在营里亲戚家赶饭吃,那里有个家业哩。今日要随着我来烧香,因走不动,借了个驴骑着,随我后边,不知几时到哩。”说得鲍指挥娘子满眼泪落,丹桂姐垂首无言。
正在伤心,只见一些男女走进方丈来,叫张都监娘子道:“这早晚该家去了,赶得驴来接你哩。”就中走出一个十八岁的小厮来,
只见:
搠腮拐脸,头上蓬几根黄毛;绰口稀牙,身上披半截蓝袄。瘸脚雁寻更,三步顶人一步走;癞头鼋下水,缩头容易起头难。行动时左足先仰,好似等打拐的气毬;立下时单腿独劳,又像扮魁星的踢斗。仙客追随,不日妆成李铁拐;美人绝倒,何年得见赵平原。
这就是侯指挥的荫袭,丹桂姐的佳婿。这侯瘸子拐进方丈来,看着张都监娘子笑道:“大娘不等我先来了,听了一夜的番经,如今该回去了。”看着卞千户、鲍指挥娘女们一处坐着,朝上唱了个喏道:“这大娘们是谁?”
这张都监娘子口快,道:“你还不给你丈母娘磕头!今日也找丈母,明日也找丈母,却原来在这里相遇。”侯瘸子抬头一看,但见两个好齐整女子,随着这两个寡妇身后,也不认得那一个是丈母,把那瘸腿伸开,先趴在地下,磕下头去。羞得个丹桂姐转过脸去,一时没有藏处。这瘸子看见,明知是他媳妇,却认不出那一个是桂姑娘,故意问道:“我的媳妇桂姑娘可好么?”鲍指挥娘子恼得答应不出来。张都监娘子好顽口快,拉过丹桂姐的手来,道:“你看看,这等一个媳妇,我看你在那里成亲!”侯瘸子抬头一见,不知魂飞在那里去了,吓得心窝里乱跳,好似见了狼的一般,又唱了一个喏,道:“待明日我到丈母家去磕头罢。”一步一拐,出寺去了。这卞、鲍二寡妇和张都监娘子好生没趣。丹桂姐十分的春心,不觉一时冰冷,笑不得哭不得,暗暗道:“奴好命苦,遇着这个冤家,到不如香玉姐死了丈夫,落得干净,还好另嫁。”说着,送出张都监娘子去了。
这些尼姑也都嗟叹:“这两个女儿一表人材,却遇着这个女婿,正是前生修因不全。”留下他娘女四人吃了早斋,才说起:“旧日庵子上没人看管,隔得远了,如今这大觉寺的房头极宽,不如接上你娘女们来,还是隔壁住着,做些针指。”福清道:“自从进得寺来,立起丛林接众,上下有百十余众女僧,整日价香客茶水,通忙不了,一双鞋脚也没人做。还请他姐儿们来。后面三教堂东边有一所闲房,前后十二间,原是师师家下人住的。如今隔着个书房,俺出家人不便走动,你们来住着,做鞋做脚的方便些。”卞、鲍二寡妇道:“可知好哩!那里孤孤?j?j的,如你老人家过来了,也没个人说话儿,连酒本钱都没了,还恋着甚么?看个日子搬过来,靠着这寺里也好做伴儿。”一行说着,尼姑送出寺来,分别上路回家去了。
先使痴哥去开了门,两个寡妇进去坐下,鲍指挥娘子叹了一口气,向卞千户娘子道:“今日也等女婿,明日也等女婿,如今弄出这个冤家来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休说穷得一个锅也没有,只这个残疾瘸子,我这等一个女儿,怎么看着过日子?到不如玉姑娘,退了亲,何等干净。”说毕,放声大哭。
卞千户娘子劝住了。丹桂也自回房,呜呜咽咽,啼哭去了。卞千户娘子便道:“依着我说,这个女婿也还差着个影儿哩。当初你家又没见个三媒四证、羊红酒礼,不过是一群酒鬼们醉了,换了个钟儿,谁是见来?白白的来骗个媳妇,却又何凭?”几句话语把鲍指挥娘子提醒了,说道:“你也说得是。休道咱这样个女孩儿,就是个好女婿,也要和他讲个明白。咱就乌毛乌嘴的,一句没言语,干贴出一块肉去罢?”这里安排着,只不认女婿是个主意,也不凄惶了。
却说这香玉姐因自己女婿没了,先也凄惶,后来见丹桂姐女婿侯瘸子那个模样,好不心里爽利,暗暗道:“要是这样东西,到不如早早离了眼,省得耽搁了人的性命!”一路上回家,只见一个人青衣大帽,远远的送到两人门首,又在邻墙吴银匠家站了一回才去了,正不知是甚么人。可见女儿家张头露像,街上行走,自然惹出事来。
正是:
鳌鱼吞却钩和线,从今引出是非来。
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严父拜友窥破绽 浪子逢姣意着魔
诗曰:
得失荣枯总在天,机关用尽也徒然。
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到头螳捕蝉。
无药可延卿相寿,有钱难买子孙贤。
安心守分随缘过,便自逍遥自在仙。
集唐:
瑶台无路可追寻,花径逶迤柳巷深。
井上新桃偷面色,陌头香骑动春心。
东邻舞妓多金翠,南国佳人怨锦衾。
试问酒旗歌板地,相思一寄白头吟。
从来妇女家只宜谨守闺门,不出户庭为是,若是抛头露面,出外嬉游,不是被人观看谈论,就是惹祸招非,往往如此。说这香玉姐若是安安顿顿在在家中,自然无是无非。不合随了母亲到大觉寺中,看这百花姑子演教,回家一路行来,见有一个人跟随不放,香玉姐看在眼里。那人随到门首,看香玉姐进去了,又在间壁吴银匠门首站了一回而去。
这人不是别个,原是一个世家公子,姓金名子坚,排行第二,人都称他金二官人。父亲名钰,号静庵,系科甲出身,做过一任福建将军。大儿子名子玉,也做个京官,已经早故。静庵告老回乡,富贵无比,因想大儿子已亡,己身又老,只存金二官人一人,年止十七岁,要其攻书习上,将来正好接续官家一脉。因请一位博学先生,训课二官人。又分派书童二人,一名联元,一名金印,吩咐日夕在书房中照应伏侍,不得擅离。
若是先生及二官人有甚说话,要甚东西,只叫两童传述。“照管二官人不许出来,若不禀明先生,擅自出外,你们即便报我知道。你们若不遵我吩咐,察访出来,一定多要重处!”静庵极力提防,满望有此一番章程,儿子自然用心攻苦,断无他虑。
谁料二官人少年心性,喜的是花街柳巷,怕的是黄卷青灯。只是打听得父亲不在家了,打通了两个书童,只说老爷叫他。他一出书房,就跟了一个书童,出了后门,不知往何处去了。游玩了一回,才得回家。虽云日在书房,先生极力训课,无如心不在焉。教了一年,毫不见效,先生便要辞去。静庵不知其中缘故,看见儿子学问虽不长进,却是日在书房,大约为资质顽钝之故,且留先生再训诲一二年,看其下落。先生因见主人再四坚留,只得勉强应允了。
开了年来,二官人已是十八岁了。谁知年纪愈大,读书虽不长进,其一种好色贪淫的念头,倒益发长进了。更添了两个书童在内撺掇照应,弄得他色胆愈大,竟时刻想出外的了。隔年还怕先生管他,先生见其不肯读书,日夕的尽心教他,终归无益,也就心灰意懒,一味做聋诈瞎,诸事由他罢了。二官人看见先生不甚管束,一日不过在先生面前点卯几次,竟弄得在外时多,在馆时少。同了两个书童,在外无事不为。又结交了一班恶薄少年,呼兄唤弟,日日问花寻柳,今日不是到张凤姣家,明日就是到李兰香处,弄得七颠八倒,只瞒得个静庵一人。
这日合当有事,有个静庵同年赵竹村,自杭州罢任回家,特来拜望静庵。适值静庵外出,门公接着,已经回覆主人不在家的了。因竹村与静庵从前极其相好往来的,久任在外,已睽隔二十余年,又因荒乱,彼此连信息也不相通,所以两边的家事,竟茫然不知。竹村因不曾会见静庵,立住了脚,细细把静庵家中的事,问了门公一番。晓得静庵大儿子已故,又有一个二儿子在家读书。问完再进堂中,对门公道:“烦你进去,请二公子出来一会。”门公答应进内,走到书房里,止有先生及联元在馆中,却不见了二官人,因问:“二官人何处去了?”
联元道:“我那里知道?”门公道:“今有赵老爷来拜老爷,回老爷不在家里,叫我请二官人出去会会,现在坐在厅前等待哩。你去速速寻来。”联元心里已自明白:“二官人已经出去,那里去找他?”又未便明白说出,只得与门公在家里各处找寻,那里见有个二官人影来?门公因赵竹村久等,只得出外回覆。赵竹村废然而返。
且说二官人这日闻得百花姑子在大觉寺演教,也不跟着书童,瞒了先生,独自一个出了后门,一直走到大觉寺来。此时百花姑已到,真正人山人海,捱挤不开。二官人也随了众人,看这百花姑演法讲经。东张西望,把眼瞧去,见一丛妇女内,正觑着丹桂、香玉两位俏丽佳人。近前定睛一看,
但见:
婷婷袅袅又纤纤,翠贴眉稍玉指尖。
不短不长形影俏,无嗔无怒性情恬。
低呼窗下莺当愧,悄立风前燕亦嫌。
若就古今评国色,敢嗤西子是无盐。
二官人看了,心下惊讶道:“我不道天下有如此美丽女子,若能摆得他到手,不枉人生一世!”正观看间,只听得卞千户娘子与鲍指挥娘子许多说话,二官人心下明白,知那个身躯稍短的美女已是扳了这个瘸子的了,这个稍长些的美女扳的女婿已经死了,尚无亲事。但不知是谁家女子,家住何处。站了一回,正在思想,看见人渐散去,两个妇人同了两个美女,也??了尼姑,上路回家。二官人想道:“看这两位佳人,脚小伶仃,竟走回家,料来他家也去此不远。”跟在背后,远远随去。跟随到他门首,只见他们都进了门,就把门关上,都进去了,
正是:
少年女子少年郎,那得相看不断肠。
往往来来还想望,一声进去没商量。
二官人到了此际,如醉如痴,似失珍宝一般,两只眼还射定他门,似泥塑木雕一样。踱来踱去,又在间壁立了一回,毫没动静,看看红日西沉,免不得勉强归去。
正是:
来如花吐气,归似柳垂头。
不见意中人,翻令喜变愁。
二官人归来,仍从后门溜进。一直到书房门首,正遇着联元,问道:“老爷归未?”联元道:“老爷倒未曾归,若是老爷归来,只怕大家要吃板子哩!”二官惊问道:“难道有谁人在老爷面前,告诉什么来?”联元道:“今日二官人出去后,有个甚么赵老爷来拜望,因老爷不在家里,说道要请二公子出去会一会。门公进来传述此语,叫我请那个二公子出来,只得回他道:“不知走到那里去了。门公叫我去寻来,只得胡乱与他在桂花厅、鸳鸯厅、西书房、东书房、望云轩、赐闲居,及各处假山洞里、望湖亭边,并厨下柴房、坑屋后门都找寻一遍。
门公见赵老爷等待已久,只便出外回覆而去。我此时心头还未跳定哩。”二官人听说,吓得面如土色,半晌话都说不出来。
到了书房,见过先生,即便倒在床上,和衣而睡,心上跳个不祝即叫联元出去打听老爷归来门公如何告诉,可有甚么发觉。
少顷,金静庵回来,门公将名帖呈上,禀知赵老爷曾来拜望,却未曾提起要会二官人、找寻不见一事。门公回话毕,出外去了。喜得联元手舞足蹈,忙报二官人知道。三人各欢喜不题。
且说金静庵见了名帖,想起赵竹村从前相好,因连年荒乱,音信不通已久,今闻已经回籍,喜出意外。到了明日,即便打轿回拜赵竹村。竹村接见,彼此多时不见,另有一番亲切寒温的话,自不必说。坐定茶罢,竹村对静庵道:“弟出外二十多年,老兄家中之事,竟毫不知闻。昨日到府,因未得见老兄,细问门公,知老兄尚有一位二令郎,弟闻之甚喜,极欲一见,问知亦值公出未归,未曾觌面。另日还要到府会一会哩。”静庵道:“自别老兄之后,贱荆病故,大小儿又远宦都中。因娶一妾,照管家事,又生此一子,现在请师在家读收。昨日谅不知道老兄赐顾,所以不曾出来拜见。得罪得罪。”竹村道:“弟因门公回说老兄不在家里,后闻说有二令郎,即烦门公进内请二令郎出来一会。门公进去了好一回,才出来说道亦已外出,尚未回来,所以未曾面见。”静庵听说,想道:“他日日在书房中的,如何今说不在家中?”此言甚属蹊跷。”只得含糊道:“既未曾看见,俟弟回家,叫他来拜见。”又说了一回闲话,相别回家。
一路想来,真正搔摸不着。到了门首,一进门来,便叫门公随进。到正厅上坐定,问道:“昨日赵老爷来,他曾叫你请二官人出来么?”门公不知其故,只据实回覆道:“叫小的请的。”静庵道:“何故不出来看见?”门公道:“赵老爷因小的回覆老爷不在家里,正要上轿,想了一想,又缩转身来,问小的道:‘你家奶奶没过几年了?’小的说:‘没过三年了。’赵老爷道:‘我出门后二三年,即闻得你家奶奶身故的,此事已有十七八年的,你如何说只得三年?’小的道:‘老爷所问的,想是正室太太,小的所禀的,是生二少爷的奶奶。’赵老爷说:‘原来你家老爷还有一位二奶奶么?’小的回道:‘有的,这就是已经没过三年了。’赵老爷又道:‘你才所说二少爷,如今在那里呢?’小的道:‘在家里念书。’赵老爷道:‘此刻在家么?’小的道:‘在书房里。’赵老爷见说,要请出来。小的到了书房门首,见了联元,叫他请二官人出来,他说出外去了。小的与联元在家里各处寻遍,总寻不出来。小的因赵老爷坐等多时,恐其得罪,只得出外回覆而去。”静庵听罢,晓得二官人未曾看见竹村是不差的了,未知何故寻不出来,究竟不明不白。
打发门公出去,静坐细想道:“若在书房里,既有客来请他,断无不肯出来之理;若不在书房里,毕竟要回覆先生,再向金英联元说明,跟随了才好出去。听门公的话,是书房里面断然不在的了,但是出外,何故联元也不知道?必要细问二个书童,乃知下落。”即便唤联元到来,问道:“二官人近来日日在书房里念书么?”联元道:“在书房里念书。”静庵又问道:“不出来的么?”问到这句,联元一来心慌,二来昨晚因门公不曾说起,不提防发觉的了,没有打点这话,听得静庵问来,恰好打着心事,只得含糊答应道:“没有出来。”口里虽这般说,两脸不觉发赤,话音已是慌张。静庵眼里瞧见,晓得有些蹊跷了,又问道:“昨日赵老爷来,请他出来,何故不出来见他?”联元只得支吾道:“二官人不肯出来。”静庵道:“二官人既不肯出来,竟说他不肯出来就是了,何故又各处找寻?此事是有的么?”联元又支吾道:“没有找寻,二官人不肯出来是有的。”静庵道:“此事赵老爷对我说知,我回来又问门公,说话句句相合,你还要赖到那里去!”此时火性大发,再叫门公进来质问,唬得联元垂首无言。细细驳问,终是支吾,不肯直说,便取大板打了一顿。联元熬痛不过,再三求饶道:“此事要问金印的,小的不过看管书房,二官人出外的事,小的是不知道的。”
且说这金印,昨晚听得无事,欢欢喜喜过了一夜。直到听见老爷叫联元,已经明白此事有些发觉,捏着两把汗,又不敢走出外来,半日在书房门首,东一张西一望,坐一回立一回,好似热石上蚂蚁一般。只听得老爷在厅上叫他,好像青天里一个霹雳,唬得魂飞天外。硬着头走到厅上,似失魂落魄一般,身子抖个不了。静庵瞧见这样光景,明知他主仆两个在外,不知做些甚么勾当了。问金印道:“旧年先生到馆时,我原吩咐你二个狗才小心照管书房,二官人若瞒了先生走出外边,你们要报我知道。你两个狗才,不遵我的吩咐,倒与二官人在外做事,我已一一知道。联元已经问过,今再细细问你。你若有一语含糊,我便处你一个死!”金印听说,又见联元已经打得这般光景,料来瞒不过的了,若不明说,枉受痛苦,只得将二官所为,一一说出。恼得静庵咬牙切齿,跌足捶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口气几乎气死。停了一回,走进书房中来。二官人正见两个书童都叫了去,惊心吊胆,坐在交椅上等待下落。瞥见父亲走来,
正是:
入门休问荣枯事,观看容颜便得知。
二官人见了父亲,即便上前叫了一声。静庵怒容满面,向先生把手一拱,即便坐下,二官人侍立傍边。静庵喝二官人跪下道:“畜生!你知罪么?我年已老,你大兄已死,止有你畜生一人,指望稍得寸进,接我一脉。谁知你背了我在外胡行!
这般畜生,要你何用!”说罢,取起板子,不管上下,打得个落花流水。打了一顿,即叫家人收拾书房一间,将二官人拘禁在内,把门钉断,只留一洞,好把东西出入,二官不许出来。
金英联元立刻都赶出去。这先生见此光景,甚是好生没趣,只得辞别而去。
正是:
偶然做了亏心事,没兴齐来不肯饶。
不知将来金二官人曾否娶得香玉,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风流子逢怨偶严亲毕命 美姣女遇情郎慈母相依
集唐:
夜夜孤眠枕独倚,两三行泪忽然垂。
长疑好事皆虚事,莫遣佳期更后期。
魂魄不曾来入梦,身情常在暗相随。
吴刀剪破机头锦,织得回文几首诗。
集杜:
莫厌伤多酒入唇,才倾一盏即醺人。
明眸皓齿竟何在,白水青山空复春。
涧道馀寒历冰雪,柴门空闭锁松筠。
蜜蜂蝴蝶生情性,何异飘飘托此身。
且说金静庵兴兴隆隆,满望儿子读书上进,与他争气;到了此时,见先生已去,儿子又不长进,遭此一番闷气。想起家中情景,说又说不出,抛又抛不下,
正是:
哑子漫尝黄柏味,难将苦口向人言。
静庵凄凄惶惶,忽然害起一场心气痛病来,忙即请医调治,一连上了半个月床,才得起身。心中想道:“我今年已六十外的人了,倘然一旦身死,我死之后,大儿又无子嗣,这畜生没了我眼,一味胡乱行为,将来不知如何出落。看来久禁书房,亦非长计。不如早些娶个媳妇与他,一来把望生个儿子,可以接续宗祠,二来这畜生有了妻小,或不致在外胡缠。但须得拣一个人家好女儿才好。”仔细踌躇,因想起:“赵竹村的为人,原是正经精细的,他又与我相好,若与他商量,必有下落。”
即便打轿到赵竹村家来。
与竹村相见坐下,先说些闲文。竹村见静庵面带忧容,语言不甚爽快,因问道:“弟见我兄语言面色甚不爽快,莫非有甚心事么?”静庵听说,正打着他的心里,因将二官人的事,细细告诉了一番:“今要托老兄觅一妥当亲事,并望以速为妙。”竹村应道:“此事这也是该应的。但弟出外多年,一概亲戚朋友多疏远了,目下归来未久,那里就得知谁家有好女儿?就弟想起来,前在杭州,曾与宋将军有八拜之交,平素极其相好。
闻得他令妹才貌超群,尚未联姻。旧岁曾经托弟作伐,因无好门户,未曾回覆他。若向他说起老兄的令郎,真正门户相当,郎才女貌,又极相配,谅无不肯的。老兄看来可以对得这亲,弟即写信与他,不过一月外光景,就有回音了。”静庵听说甚喜,对竹村道:“这宋将军,从前弟在京里也曾会过一面。今既与我兄相好,竟奉托老兄写书作伐,静候宋将军的回音罢了。”说罢,即便起身告别而回。竹村随即差一个从前跟过到杭州的家人陆喜,星夜望杭州而去。
正是:
莫笑家人去又来,来来去去有安排。
不然两隔三千里,那得吹箫上凤台。
是时正是十月里,日短夜长的天气,陆喜出了门来,一路晓行夜宿,行了二十多日,才到杭州。见了宋将军,将竹村的书并许多礼物呈上。宋将军拆收看过大喜,即叫将礼物收下,又问了陆喜一回说话,吩咐家人们。“好好看待赵老爷的来人。”自己往里边禀知母亲。宋老太太闻得,亦极欢喜,对宋将军道:“妹子婚姻,原系大事,不可冒昧应允的。从前我看赵老爷为人,甚是正经,他来书的话,自然没有说谎的,况你与金老爷又曾会过,看来可以与他联姻。竟写一回书应允了他,即托赵老爷再为我斟酌一番。倘两相允当,聘礼竟为我收受。我明年春里正要回家看看,顺路同妹子到赵老爷家里,完此姻事。省了到此娶亲,道途一番跋涉,甚属一举两便,未知你意如何?”宋将军听了母亲的话,甚是欢悦,即速修书备礼,交与陆喜,又赏了陆喜十两盘缠,打发他起身去了。
陆喜得了回书,赶到家中,回覆家主。赵竹村细看回书,甚是允当,即往静庵处说知,并将来书与静庵看过,对静庵云:“老兄若无游移,竟照来书行事,聘礼弟权为收受端正。明春宋伯母来时,择日与令郎完姻就是了。”静庵忻喜无比,择日就将礼物送到竹村家来。竹村收受回礼不题。
且说金二官人拘禁书房里,虽是三餐不缺,自朝至晚,住在一间屋里,走又走不开,书又无心去看,他想着了平日绣幌银屏的去处、雪肤花貌的可人,未免孤孤凄凄,吊下两点泪来。
正是:
相思空有梦相寻,悔作从前恩爱深。
一日,忽见有个人走来,把门打开,走进来道:“赵老爷同老爷请二官人出去。”二官人听说,倒吃一吓,想道:“如今父亲请了赵老伯来,不知将我如何摆布了!”硬着头走到东书房里。向上一看,见只有赵竹村与父亲在内。二官人上前拜见竹村,又向父亲拜见,拜罢,侍立在傍。竹村见二官人举止文雅,对静庵赞了几句,又对二官道:“我与贤侄虽系乍会,叨在交好,不得不把直言规劝:贤侄从前的话,我已与令尊说过,不再提起了,今后务遵令尊教训,无事不要出外,在家苦心攻书。令尊已为贤侄对亲,大约明春就可完婚了。”二官听说,喜出意外,如逢恩赦一般,即便连声称是。竹村细说一回,相别而去。
喜得个二官足之蹈之,手之舞之,听了竹村的话,镇日在书房看书,真正足不出户。静庵见他改过自新,这心上的一团闷气,也就平了。二官人见做亲的事俱已打点的端端正正,只待吉期。到了新年,又过元宵,日日把望宋老太太到来。
到了二月初旬,宋老太太才到,一直竟往赵老爷府里住下。
赵老爷接见、款待自不必说,将金家姻事,细细说了一番,又道:“小侄谨遵伯母之命,已将聘礼收受。此时金家都已齐备,专候伯母来到,择日行送大礼,即便完亲了。”宋老太太应许。
竹村向静庵说知,择了二月二十日,送了大礼,三月初十成亲。
到了吉期,静庵先在大厅上排起筵席,待了赵竹村大媒,然后排列喜筵于内厅,诸亲戚友都来贺喜。候到吉时,便命乐人大吹大擂,到赵家迎娶新人,一色光华荣耀,自不必讲得。
新人进门,出了轿,请出二官人来,拜了天地,又拜了静庵,两个新人也对拜过。奏了笙箫细乐,二位新人行合卺礼毕,拥入洞房中来。
有集唐诗为证:
一家欢笑设红筵,月对琼杯此夜圆。
弄玉有夫皆得道,刘纲与妇共升仙。
人情已觉春长在,眼色相当语不传。
花烛分阶移锦帐,凤凰飞出四条弦。
准准闹了一夜。
次日宋老太太便要动身回家,二官备了礼物,送出了关。
到晚回家,亲戚都已散去,见过父亲,欢欢喜喜进了房来。走近新人面前,灯下细细一瞧,吃了一唬。原来宋家女儿的容貌,甚是丑陋不堪。二官人看见,心上甚是不快,碍着父亲,只得忍耐过去了。过了满月,二官人因妻子不甚中意,日里倒在书房里安身,到晚上勉强进去宿了一夜,清早起身便出来了。娘子见二官人镇日不进来,倒起了个疑团,不知不觉说话间,夫妻两个争闹起来。闹起了头,后来竟不希罕的了。静庵却不知道。
一日,静庵赴酌回来,正在灯下看书,忽见二官人慌慌张张走到面前,静庵见了奇怪,问他何故这般光景。二官人道:“日里父亲出去后,被娘子打了几次,我只得躲过。谁知我躲到那里,寻到那里,此时无处躲避,故到父亲这里来。”静庵听说,走出叫了媳妇细问,不过因些小事起衅,随哪二官走来,正要细细将他夫妇训谕一番。那晓得新娘子性如烈火,始初不过争论,后来竟不顾静庵在上,就把二官人揪住乱打,静庵忙喝,那里喝得祝静庵大怒,忙叫妇女们扯开。二官人乘隙即忙逃脱,一道烟不知躲到何处去了。新娘子不见了二官人,竟不管甚么,就把静庵“老狗头”、“老无耻”的骂了一顿。
静庵走到房里,气得顿口无言。到了半夜里,心气病疼急然大发,起初还可勉强说话,到了早辰,竟沉迷不醒。家人们着了急,忙报新娘子知道,又各处找寻二官人回来。二官人忙请医生诊视,毫不见效。原来怒气伤肝,老年人那当得起。痛了七日,竟呜呼哀哉了。二官人大哭不止,疾忙做棺盛殓,披麻挂孝,开吊做道场,自不必说。
过了终七,家中稍为清净,老婆又时刻咭咭唧唧闹个不了,二官人只得在外走开,倒也适意。不知不觉,从前的旧病又发起来了。一日,又想着从前所见的美女,未知曾否嫁去,因再走到他门首来,东张西望,正要寻个人打听一个下落。只见一个媒婆正从他门内走出,二官人定睛一看,原来是认得的孙媒婆。孙婆见了二官人,忙问道:“二官人,多时不见,在此做甚么?”二官人道:“我正在此走过,看见了你,立住在此。
这个人家你认得么?”孙婆道:“他家我已认得久了。”二官人道:“我正有话要问你。此处不好说,竟到你家里细说罢。”
孙婆同二官人到了家中坐下,二官人道:“我问你非为别事,方才这个人家姓甚么?”孙婆道:“一家姓鲍,一家姓卞。”二官人道:“他有女儿么?”孙婆道:“他两家各有个女儿的,鲍家女儿叫丹桂姐,因对亲不好,他母女两口儿正在那里气死哩。”二官人道:“卞家这个女儿叫甚么,也对过亲么?”
孙婆道:“卞家这位女儿叫香玉姐,也曾对过亲的。如今王家儿子已死了,还没有亲事,正托我要与他对亲哩。”二官人道:“既托你对亲,你看来可以对得我么?”孙婆听说,忙将袖衣掩住了二官人的口,道:“二官人在那里说甚么话!亏得没有人在此,若有人听见,说与你家奶奶知道,要连累老身吃苦了。此事断不要想起!”
二官人说了半晌,见孙婆毫不相干,只得怏怏而回。归家左思右想,想出一个计策来,必须如此如此,方可成功。算计已定,停了两日,又到孙婆家里来。孙婆见二官人又来,看来有些蹊跷,问道:“二官人来此何干?”二官人道:“只为卞家女儿,我一心要娶他,务求你在内极力作伐。今日先来送人人情。”说罢,向袖中取出白银二十锭,开封放在桌上。孙婆一见,满心欢喜,接口道:“不是老身不肯成就此事,只恐你家奶奶不容,倘有些风吹草动,连老身也不便,所以不敢多嘴。”二官人道:“若做此事,家里自然要瞒过的,这个不消你讲得,我已安排停妥的了。只要你去说得卞家肯依就是了。成功之后,还要重重谢你哩!”孙婆应允道:“这事也不是一两句话就得成功的。两日我不得闲,要到十三,才可到卞家去对他说着。有了下落,便来覆你。”二官人道:“既如此,我十四来问回话便了。”说罢,起身去了。
孙婆见二官人去了,心下踌躇道:“此事就怕他老婆得知,若是瞒过了他,讨在外边,一时那里知道。若得成功,倒有一宗财气,且到他家说一番看。”想罢出门。到了卞家,细细说了一遍。卞寡妇道:“这官人既有正室,我女嫁去,恐遭凌辱,这个使不得的。”孙婆道:“这个我也想到,他只为正房没甚人样,不成材料,家事全不照管,所以他要讨个帮手。你家姑娘若是嫁去,原与正室无二。况你老人家老来又无依靠,我也讲过,连丈母也要一同住在身边,将来要靠老的。”卞寡妇听见这话,满心欢喜,一口应承。孙婆大喜,相别回家。
到了十四,二官人来问回音,孙婆添了些说话,述了一遍。
二官人喜得筋骨酥麻,再叫孙婆去说定了。择了吉日,把礼物送去,定了八月十六成亲,又送了孙婆媒礼五十两。卞寡妇受了礼物,又想鲍家娘子居此无人照应,替他另寻了两间房子——同住到八月十六,迁居出门。端端正正,专等金家来讨亲。
正是:
天下本无事,只为庸人扰出来。
欲知金二官人来聚香玉姐的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抱病怀春空房遭鬼魅 贪花惧内借馆效鸾凰
集唐:
芙蓉脂肉绿云鬟,泣雨伤春翠黛残。
歌管楼台人寂寂,山川龙战血漫漫。
千年别恨调琴懒,几许幽情欲话难。
回首旧游真似梦,寒潮惟带夕阳还。
话表桂、玉姊妹二人泣别中秋,一夜同衾,十分缱绻。哭到天明,是八月十六日,丹桂要等送了香玉上轿才搬,香玉要待丹桂出门才去——雇就轿子,只等金二官家迎亲轿到。不觉日落,还不见孙媒来迎,好不纳闷。原来金二官人惧内,怕浑家知觉,各处走觅了一座空楼,打点停当,才来迎亲。因此直到黄昏,一顶结彩花轿、四个鼓吹、两对纱灯,孙媒骑马披红前导,后随着四个番官,又是一顶小轿——抬卞千户娘子的。
明知卞家贫穷,俱在门外下马,街上立着,不肯进宅,立等上轿。吹打起来,围了一门首人。那香玉姐从早晨打扮停当,听得一声吹打,疾忙穿上金家下来的一套织金袍裙,插戴了珠子冠儿、鬓花钗掠,好一似九天神女乘鸾去,三峡仙妃借梦来。
那一时,妇女慌忙,孙媒欢喜,一齐撮拥香玉上轿。丹桂姐上前,叫声:“我的姐姐,从今后会少离多。你只顾前程万里,可撇下你这薄命的姐姐了!”上前抱住,不觉放声大哭。卞、鲍二寡妇亦各伤悲,拜了又拜。孙媒忙来劝个不住,道:“姑娘喜事,今日因何啼哭?”香玉只得上轿。桂姐看着下了帘儿,才回房来。一行人灯笼火把,吹吹打打,轿马人夫如风似去了不题。
那时鲍指挥娘子久已雇下轿子,等得不耐烦。一切家伙是昨日搬去的,还有两张床席、一个锅,从早晨送去了,只隔着大觉寺二里多路。天色昏黑,叫个老聋姑子来,把空房门叫他锁了。母子二人两顶小轿,憨哥后随,提着些零星物件,把皮箱妆盒放在轿里,上了轿,到新房子里来。早有福清师父叫两个小尼姑来,送了一斗白米、一斗面、两束松柴、一盘糖点心、一壶茶,等他母子过来,接着他母子的轿进去。可霎作怪,丹桂姐下轿进得房来,只见一个穿白衣的秀才,摇着一把金川扇儿,和桂姐笑了一笑,先进房里去了。慌得桂姐叫道:“这房里有个人是谁?”鲍指挥娘子道:“那里有个人?是你哭得眼花了。”丹桂姐进房,点起灯来遍照,果然没个人影儿,也不在意。小姑子斟过茶来吃了,道:“俺老爷明日还自己过来看鲍奶奶。”笑着问讯了,回寺不题。
原来这座空宅子相连有二十间,原是李师师家下人住的,今已二年没个正主,因此空闲,倒了一半。后面又是个空菜园,一口古井,甚是空阔。今日只有鲍家母子并憨哥三人,住着前面三间正房,还有许多空房,蓬蒿长满,门窗俱没了。
那时天气尚热,母子二人坐了一会,因是今日撮拥香玉出门,都不曾吃饭,就把寺里送的茶,吃了两个糖点心,也就睡了。鲍寡妇占了东间,丹桂姐占了西间,前门无人,着憨哥打了个草铺儿。一天月色,听得左右人家吹弹行乐,还赏中秋哩。
母子们孤孤凄凄,回房安歇,短叹长吁的,吹灭了灯,各人取便关上房门睡讫不题。
那丹桂想起香玉来,如何睡得着?脱了上下衣服,搭伏在枕头上,想道:“冤家,你只顾佯长去了,撇得我冷冷清清。这等时候,你们一对花朵人儿,在灯前月下,吃完了合卺杯,可不知干甚么勾当?正是脱衣解带,抓打拿情的时候了。”听了寺里晚钟敲过,秦楼楚馆,丝竹笙歌,一派的笑声不绝。丹桂如何睡得下,翻过身,朝外一看,月色满床,又想道:“这时候香玉定然睡了。一对新人儿,只好略做些势儿,断没有还坐着做客的理。”骂了一声:“狠心的冤家!我教的你那弄人的法儿,只怕你记不真,百忙里忘了;又怕你守着新人,只当在我怀里,乱叫起来,到惹出疑惑来,可不是我耽误了你?”
一时间千思万想,倒枕睡床,不觉肉麻一阵,又心酸一阵,两眼朦胧,朝里睡了。只盖着一半单被,把那白光玉股,跷在床边上,透些风儿,好不快活。只见一个白脸的秀士,披着个白罗衫儿,近前来一把搂住道:“我的姐姐,我等了你这几夜了,一对姻缘,今才到手!”丹桂梦里才待细问,只觉把两股分开,那话早到重门,紧抽乱送,浑身酥软,但觉美不可言,四股软不能抬,一任他恣意儿掇弄便了。丹桂心中美满,待要问他,牙关紧闭,不能出声。直弄至鸡叫,忽然一推而醒。只见精流四溢,腰软头昏,两眼难开,口中冷气丝丝欲绝,天明不能起身。
鲍寡妇见女儿不肯早起,先叫起憨哥烧水洗脸。见丹桂还关着房门,明知道女儿大了,见香玉出门,未免有些劝念,不好来惊醒他。直至日出三竿,听得桂姐在床上呻吟,方才推开门进来,正还倒着哩。
只见他:
面如金纸唇如蜡,鬓发蓬松腰儿乍。
星眸紧闭懒难睁,玉腕轻盈沉似压。
海棠着雨不禁风,胭脂零落腥红帕。
梦里分明一霎欢,魂飞魄散难檠架。
原来人心不正,百魔俱来,这不是外来的魔,即是自己的淫邪魔、情欲魔、恩爱魔、烦恼魔,种种心生,种种魔至。那丹桂姐原是红绣鞋一转,根基孽障,正在色欲中着迷。因与香玉二人柔情不断,见他先已得夫,吹打而去,想到别人的恩爱,动了自己的邪想,又在空房中,招出那淫魂邪鬼来,乘他妄想,魅他的真精。久则真精耗散,采尽阳魂,可以丧命。所以妇女不可使他引入邪道,他水性易流,比不得男子有些血性。鲍寡妇见女儿这个模样,唬得魂不附体,道:“我的儿,你怎么这样虚弱,可是为甚的?”伏着枕头,口对着腮儿,只见他一丝丝气,浑身冰冷,欲待开眼。又睡的去了。疾忙烧些姜汤,扶起头来灌了两口,才说出话来。眼流着泪道:“娘,我是做梦哩。”问他是甚么梦,丹桂姐摇摇头,又不说了。扶着穿上衣裳,就有大觉寺福清走过来看。闻得丹桂姐不起身,围了一屋人,也有说是搬的日子冲撞了五道的,替他烧香化纸。胡混到午后,才醒人事了,只是头晕难抬,吃了一口粥儿,就不吃了。
鲍寡妇守着惊慌,捱到黄昏,母子二人不打灯,守了一夜,方才无事。从此,鲍寡妇移过床来,母子同房而睡不题。
却说这金二官人,生怕浑家母夜叉得知,寻了两进房子,在天汉桥大街上,是王尚书家一座群楼,各样床帐衣架俱全。
等至天晚,先点起楼上红纱灯,都挂满了,设了一大席酒果,请的亲戚朋友,俱到新屋里闹房饮酒。只听得吹打之声渐近,知是新人将到,接出门去,换的一套新鲜衣帽,齐齐整整,又是少年,十分得意。到了门首,新人下轿,孙媒送过花瓶吉市,扶着上楼去。床上挂着大红纱幔,烧得香烟扑鼻。取过银壶,斟满一杯合卺酒,金二官人吃了一半,少不得香玉启朱唇、露玉齿,略一沾唇,做羞不饮。金二官人笑道:“我都吃了罢。”
取来一口而荆又有那平日相好亲戚朋友,及许多亲厚的将士们,走来闹房。你敬一钟,我让一杯,都来看新人,掀裙子、看脚手,闹个不了,直混到二鼓散去。金二官人也有八九分酒了,上得楼来,掩上房门就寝。岳母卞千户娘子,另有一处管待不题。
这香玉和丹桂在家,日夜演习的一套儿风月,合婚谱是烂熟的。早已下床收拾,被褥枕头都件件是备就的,故意做出些女儿模样,坐在床边,不肯脱衣解带。那金二官人年少风流子弟,积年在青楼勾搭妇女,件件在行,忙近前去,替他解带宽衣,拔钗卸髻。香玉也不甚强挣,由他温存搂抱。不觉春兴齐来,将银灯一口吹灭。楼上纱窗亮铮,月光照进来,映着香玉一身皮肤,如凝脂软玉,美不可言。两人女貌郎才,十分相配。
正是:
穿花蛱蝶原相逐,并蒂芙蓉本自双。枕畔莺燕娇声,被底鸳鸯乱滚,俱不必细说。
正是寂寞更长,欢娱夜短,那时八月中秋以后,从三更睡起,不觉乐极,相抱而寝,直至日出方才起来。香玉自去梳妆,卞寡妇进房看见甚喜。金二官人走下楼去,早有一起少年兄弟们都来要喜酒吃的,又有张都统、李衙内送来喜糕、煮熟羊肉、烧鹅烧鸭、大坛喜酒,在楼下热闹欢笑。如此一住三日。金二官人看香玉越发风流,香玉看金郎十分帮衬。或白日间相偎相抱,不等天晚就上床顽耍。
真是:
如胶似漆朝朝乐,倒凤颠鸾夜夜新。
那知道福过灾生,乐极悲至。那香玉母子也只说嫁得这个女婿,百般丰足,也就罢了,
那知道:
金风未动蝉先觉,暗送无常死不知。
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母夜叉强逞今世凶 袁玉奴梦诉前生恨
集唐绝句:
夫子红颜我少年,嫁来不肯出门前。
于今抛掷长街里,万古知心只老天。
又:
潮生沧海野棠春,剑逐惊波玉委尘。
青血化为原上草,人生莫作妇人身。
单表这男女为人生大欲,生出百种恩情,也添上千般冤业,虽是各人恩怨不齐,原来情有情根,冤有冤种,俱是前世修因,不在今生的遭际。所以古书上说,那蓝田种玉、赤绳系足,俱有月老检书,冰人作伐。那阴曹地主,有一氤缊,司冥官,专主此事。即是说氤氲化生的大道,或是该偕老的,百年举案齐眉;或是该拆散的,中年断弦反目。还有先恩后怨,空有子女,看如陌路仇人,义断恩绝,纵有才色,视作眼中钉刺一般,总不与容貌相干。内中投合,多不可解。从那古来帝王卿相受宠专房的妃妾、庶人百姓离合生死的因缘细细看来,只有夫妇一伦,变故极多。可见情欲二字,原是难满的,造出许多冤业,世世偿还。真是爱河自溺,欲火自煎。
前一部说了个“色”字,后一部说了个“空”字。从色还空,即空是色,乃因果报转入佛法,是做书的本意,不妨再三提醒。即如这金二舍人,原是个大臣之子孙兄弟,有权有势,又是妙年,娶了香玉为妾,年貌相当,也是一对好姻缘了。岂知暗藏因果,有冤报循环。原来金二官人嫡妻,是现任宋将军之妹,生得豹头环眼,丑恶刚勇,弓马善战即是一员女将,反似个男子一般。嫁得个金二官人,却是白面朱唇,像个女儿模样。分明有阴阳倒置的光景。那金二官人平生畏之如虎,却又第一好臊,专在风流场里打滚舍命,被这浑家常是打过几番,再不肯改。把这些家下使女们,俱不许到他跟前,有和他笑一笑的,就打成一块肉酱,或使刀剜针刺。百样奇妒,世所罕有。
那金二官人因此看这浑家又丑又怕,如羊见虎的一般,那一点阳物才待举时,到了面前,吓的稀软了。这浑家便道:“你在外定是抛在巢窝里,不把老娘放在心上!”半夜里一顿拳打脚踢,冬月赶在地平板上睡去。因此,金二舍人反像鳏夫一般。
年少浪子,如何挨得?偏又舍命的横嫖胡干。今日放胆的娶了香玉为妾,不敢到家,只图个一时快活。正是老鼠赶着猫儿肉——不顾生死。明是香玉母子该闯入折磨地狱,才有此事。
当日一连三夜,花攒锦簇,受用不过。香玉母子商议:“既是来为妾,三日后,该找寻大太太行礼。这个楼房里没个女人,可不知是甚么所在?想是和太太说明了,两院分居,到也十分方便。”想起孙媒的话:“多管这正房没甚人样,不成材料,因此全不来照管。”略使句话探了探金二官人,他又不肯言语,只是支吾,全不放在心里。
从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不为。宋夫人见金二官一连三夜全不回家,只说是随朋友打围去了,使人去打听。那差来的家人,只怕主母,不怕主公,晓的他是做不得主的。到了天汉桥大街王尚书楼上一看,只见一片红纱锦绣帐幔,守着个娇滴滴花朵似二八岁的美人儿,腿压着腿儿,一递一杯吃酒哩。悄悄不言语,回覆了主母。险不吼倒了斑斓白额金睛虎,气坏了性泼心粗的母夜叉。即时点起随身女将二十余名,骑上大马,各带长刀粗棍,自己换了一领半新不旧的金蟒战袍,腰悬利刃,亲到天汉桥来。
早有书童密密传信。金二官人正然饮到乐处,用手摸着香玉的胸前肉儿,好不快活。忽然听得说太太来了,
好一似:
天雷霹脑,冷水浇头。断了线的傀儡木偶人,绝了声音;退了神师巫死泥神,全无生气。又像是麻雀见鹰,一头钻入深丛,不知生死;又像是山兔遭狗,两腿不住乱跳,那顾高低。蛇入窟中仍掉尾,龟钻泥底不伸头。
原来这男人有三样淫,妇人有三样妒,淫性不同,妒法也不一。
问是那三样淫?
第一是有了宋玉、潘安的貌,相如、子建之才,不得一个绝代的佳人和我相配,这一生的春花秋月,对着个蠢妇愚妻,有句话和谁说?因此相如有《思凰操》,子建有《洛神赋》,纵然有淫奔失德,只为这才色二字,不肯放过,谓之才子淫。
第二是那少年公子、游侠王孙,拥着十万腰缠、五陵裘马,到那章台折柳,狭邪看花,或是一掷千金、十千一斗,不妨他倾囊解赠缠头,窃粉偷香苟就,谓之荡子淫。
第三是那登徒子,淫不论色,饮不择泉,就是东施、嫫母,黄发历齿的村妇,鸡皮鹤发的老妪,一味包荒,不分老幼,劫夺平人,全忘廉耻,谓之凶荒淫。
就有这三样妒妇来配着他。
第一是情妒:夫妻绸缪,十分爱恋,一夜也分离不得。忽然闻知丈夫有了外遇,或与婢子相通,不免吃醋捻酸,剪发撞额,争个不了。文君的《白头吟》、蕙娘的《回文锦》,妒到堪爱堪怜处,转觉有趣。
第二是色妒:妇人以色事夫,今日丈夫有了美妾,便觉于我冷淡,枕席不欢,风流味短。况我的年渐衰老,众妾的颜色方少,如何比得过他?未免怕丈夫偏宠少艾,恐有以妾夺嫡之嫌,因此争斗,不许娶妾。虽然无后妃包纳小星之德,也是妇人常情。
第三是恶妒:生来一种凶性,一副利嘴,没事的防篱察壁,骂儿打女,摔匙敦碗,指着桑树骂槐树,炒个不住,搜寻丈夫,不许他睁一睁眼看看妇人。还有终身无子,不许娶妾,纵然在外娶妾,有了子女的,还百计捉回,害其性命。或是故意替丈夫娶来,以博贤名,仍旧打死,以致丈夫气愤。这种发髻,多有自缢身亡的。谓之凶妒。
今日金二官人遇的宋夫人,分明是凶妒了。自把软鬏髻戴在头上,却去娶妾,无不葬送杀无罪的良人、有情的女子。
当时金二官人一闻太太到了,好似呆了的,一声不言语,丢了酒杯子,跳下床来,也不管香玉母子,披上衣服,不走前门,却从后门牵出马去,一溜烟走了。香玉只道金二官人出门去迎接,忙忙匀脸穿衣,出房相迎不迭。行至二门外软壁屏风前面,猛然一见,但觉寒毛生遍体,烈火似烧心。你道甚么模样?
戴一顶红绒毳帽,上缀一颗胡珠;穿一双绿线皮靴,斜镶四条蜀棉。紫膛色面皮,乌腾腾眉横杀气;黄虫葛般眼角,高突突面带凶光。耳垂金环两串,项挂数珠一条。河东吼地大狮王,漠北翻天罗刹女。
当下宋夫人看见香玉出门来接,生的千娇百媚,玉软香温,不觉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高声大骂:“好大胆的淫妇、臭蹄子、歪剌骨、引汉精、九尾狐狸,还敢这大模大样,摆的浪浪的来见老娘!你和你那臭忘八,捣的彀了!”走上前,一把揪住青丝细发,叫一群家人妇女:“快将贱人衣服剥了,我慢慢地安排他!”一个个如狼似虎,扯的扯,剥的剥,只落的贴身紫罗袄儿,闹的哭的乱成一块。那卞千户娘子正预备来见,听的女儿一片声叫“皇天救命”,往外跑不迭,撞见正打哩,只得上前硼头撞在地下,遮护他的女儿。宋夫人问道,才知是香玉的母亲,越添恼怒,即取大棍在手,一顿好打。多亏房主人婆来救开,推着走在屋后去了。即时取布衣两件,与香玉换了,扶在马上回宅去了。
孙媒婆正在楼上吃喜酒,两三日不回家,也骗了许多喜钱,见太太到了,唬的钻在床底下,筛糠似乱颤,那敢出头。等的太太上马回去,方才钻出来,一道烟走了。这卞千户娘子怎肯干休,一直赶往孙媒婆家去,拚命要人,哭出门来,母子不能相顾。在旁观看的人,无不嗟叹,说金公子没有主意,坑陷这母子二人。
有诗叹曰:
宝钗重合两无缘,鱼在深潭雁在天。
得意紫鸾空舞镜,传言青鸟怕衔笺。
金盆已覆难收水,玉轸长抛不续弦。
若向靡芜窗下过,遥将红泪洒穷泉。
原来世上恩仇聚散、荣辱祸福,有一定的因果,不是偶然相聚的。这香玉一见宋夫人,便觉有些毛发凛然,十分恐惧,一似前生欠下他的债一般。那夫人见了香玉,一似积世的夙仇,不知气恨从那里来,就是妻妾不相容,也要慢慢的布摆,岂有一见就凌辱到这样的?自有前因在后案不题。
且说宋夫人把香玉扶在马上,蓬头散发,穿着上下布衣。
到了宅中,宋夫人正面坐下,叫香玉跪着,即时剥去底衣,露出那白光光、脂滑玉润的皮肤来,取过一根马鞭子,不用三推六问,尽力的打了一百。只见皮开肉绽,浑身都是血口子。看了香玉的香云细发滚在地下,有二三尺长,一时气愤填胸,即取剪刀一把,将他头发剪下,用火烧了,做了一个髡头贱婢,使两个丫鬟押着:“在厨房烧火做饭,到夜间推磨打更,要他活受,不许他死。”即时逐在厨房啼哭去了。那宋夫人一时性起,忙叫家将:“各处找寻金二官人来,我和他讲话。”
那金二官人知他平日的利害,不知走往那里藏躲去了。当时有两个厚友,一个是闻人公子,一个是诸葛舍人,俱是皇朝勋戚大臣家儿子,因此与金二官年齿相同,不上二十岁,终日在勾栏里串,是一群狐朋狗党,极相厚的。那一时,金二官人不敢往别处去,从后门上了马,走到闻人家里,一个脸似腊查般,唬的焦黄。闻人公子接着,问道:“新人还在楼上,因何不伴他,过了三日就下楼来?”金二官人只不言语,一似吊了魂的一般。闻人公子笑道:“想是那话儿藏不住,你家太太有些决撒了?你快实说,我们好救你。”金二官人满眼落泪道:“如此这般,我顾了我走了,不知他母子们怎么受气哩。央你使人儿,去天汉桥王家楼下打听打听。我的人吓破胆了,杀了他也不肯去。”闻人公子说道:“待我使人去问一声。哄的人嫁了,你可做不下主儿来,你也要凭天理!”一面使人探听去了。
不上两个时辰,那人回来说:“太太回宅了。”把凌辱香玉、剥衣采打说了一遍。这金二官人只是哭,全说不出话来。
又听得说差人各处找他回家,问闻人公子讨出一床被来,蒙头而睡,再不敢出房门去。闻人公子笑个不住,大家商议,无法可救。
这卞千户娘子走到孙媒婆家里,打个粉碎,硼头散发,不住的叫:“皇天杀人!我家与你这老淫妇有甚冤仇,把我女儿填陷,送到鬼门关上去了?我今死也死在你家里!”那左邻右舍一齐来劝,才知道孙媒图媒钱,骗了他家女儿,嫁在有名的母夜叉家,是城中第一个打老公的太岁,谁敢惹他。卞寡妇在孙媒婆家寻死上吊不题。
却说香玉姐受打不过,到了厨房,只在灶前倒卧,浑身是血,抬不起身来。就要寻死自尽,如何得手?又有两个大丫头时刻不离,和他同起同坐。众人见他受此苦楚,也有怜恤的,却惧怕太太,谁敢和他说句话儿。又怕他死了,送些汤水与他吃。香玉只闭着两眼不开。没奈何,抬他上炕,朝里和衣而睡。
香玉心中思想:“我今断送性命,也是前生命定。自己不想死在这里,我的母亲不知在何处?”不觉哽咽失声,满眼泪如涌泉,又怕太太听见,只得暗哭。
到了夜半三更,要起来寻个自尽,只觉两手难抬。和衣睡去,忽然见一个人,武官打扮,戴顶将巾,有六十多岁,满口白须,领着个五六岁的孩子,上前问香玉道:“你跟我家里去罢。”香玉不敢近前。那孩儿上前,香玉忙去抱他。只见一个妇人,头挽油髻,面搽铅粉,穿着些怪绿乔红的衣裳,上前把孩子夺了,却来揪住香玉道:“你还我的命来!你前生和我在南宫吉家,同那红绣鞋淫妇,害了我一世,你却又卖了我到守备府里来,将我剥衣痛打,凌辱彀了,却又卖在烟花巷里。受不过虔婆打骂,自缢身亡。今日你也来还我债了!”说毕话,拿起一个棒槌,采倒就打。香玉抬头一看,这个妇人不是以前的模样,只见赤面黄睛,一个别人变的和宋太太一般打扮。那武官孩儿都不见了。香玉大叫一声,痛哭而醒。听一听正打四更,香玉才想道:“这是我的前冤,该来还他了。”
祸有因缘怨有根,此身虽异旧冤存。
强梁当日谁能敌,软弱今生又被吞。
如意不忘人彘恨,鲁庄还化野猪魂。
始知万事宽平好,结草犹存魏颗恩。
原来香玉本南宫吉家红香一转,当日嫁在守备家,曾把袁玉奴痛打凌辱,以报私仇,后又卖与娼家缢死,以此今世玉奴托生在北方之地,来报红香杀身之恨。他是夙冤,自然见面就怨起来。这梦中的武官,就是刘守备,领着红香生的儿子,未免有夫妻子母之情,所以要他抱着。被袁玉奴现了真身,指出前仇,才知道宋夫人一场仇恨,冤有头债有主,不是偶然的。
香玉从此吃了长斋,不生嗔恨,说是我前生的孽,埋怨不得别人,也就灶前烧火,同众人做饭殷勤,全没有怨恨的心,闲了口里念一声“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这是一番忍辱功德、忏悔的道常因此,香玉后来还得解脱苦厄,归了佛教。不知后来性命如何,子母甚日相见。
正是:
月正团圆,一片浮云生障翳;花才烂漫,九秋风雨折枝条。
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侯瘸子思得妻忙忙告状 丹桂姐因着鬼夜夜失魂
药名诗:
牵牛织女别经年,安得阿胶续断弦。
云母帐空人寂寂,水沉香冷月娟娟。
泪抛红豆天冬后,心苦石莲半夏前。
满地黄花落轻粉,当归何事负金钱。
原来侯瘸子买礼来鲍寡妇家看岳母、媳妇,反被一顿凌辱,回家向亲戚们告诉,傍人甚为不平。也有说:“你从幼定的亲,谁人不知!现有本夫,无人敢来娶,到底是你的老婆。只是你穷了,娶来不能度日,也是枉然。该央人去和他说,不如招赘进去,与他做二年生活,准算财礼,三年后成婚,到可长久。”
也有说:“你丈母嫌贫爱富,既不肯认女婿,定然要嫁个好硬主儿,压住你不敢告状。不如趁此机会,先告他个赖婚图财。
一张状子到了开封府里,官府再没有拆散姻缘的。当官领了来,好就留在家里,如不好,还嫁他几十两银子,也不折了志气。”
侯瘸子气忿不过,即走去寻开封府前一个写状的侯小川,是他一家堂伯叔哥哥,告诉了一遍。小川道:“这状极有理。咱侯家就没有人了?白白的着人家赖了老婆去,也抬不起头来!”
即时买了一张纸来,写道:
告状人侯朝。告为赖婚图财事:朝系千户营侯指挥之子,先年,父定鲍指挥女丹桂为妻,媒礼不欠,有原媒张氏证。今经多年,因父任山西守备,丧后贫穷,意在赖婚转嫁。本月朝备礼登门,反行凌殴,两邻吴大证。坑赖婚姻,律有明条,哀天电审,含冤上告。
被告:鲍寡妇丹桂姐
干证:张氏(系原媒)吴大(系邻佑)
原来开封府知府姓邬名元勋,是湖广人,系杭州将军荫子。因年老不能出征,升在东京开封府。为人七十年纪,生的红面糟鼻,老而贪酒,见了妇人不分美恶,绰号“老臊狐”。又不识字,断事糊涂,随手就忘,以此满城百姓起一个浑名,叫“乌黑天”。那日抬出放告牌来,侯瘸子随着众人进去,递上状,有衙役传了话,说是告丈母赖老婆的。知府大喜,即忙出票拘拿。无非差的张千、李万,出牌来,随着侯朝上西河崖大觉寺边去拘提。
鲍寡妇娘子自从搬移在三教堂东边,一面与大觉寺为邻,一面在书房间壁,又是几间破坏空房,孤孤凄凄,无人作伴,日逐宅院子里弄砖弄瓦,不得安静。又因丹桂姐遭了一场邪魅,弄怕了,夜间怕鬼,只得娘女二人同床寝歇。这丹桂姐从香玉嫁后,不得信息,时常牵挂在心,每夜听得那书房里笑声歌声,和那木鱼经声,心里不住动火,常是二三更天,翻来覆去,睡不合眼。他母亲心里愁着侯家女婿告状,没精没采,睡的鼾鼾去了,不管那桂姐长吁短叹,整夜里心想个情人儿,恨不得早早完了心事。
正是秋尽冬初,夜长昼短,如何捱到天明。正然胡思乱想,似梦非梦,只见一个女子声音,像是香玉姐一般,在窗外细细叫道:“丹桂姐,你起来,我是香玉,你的妹子。如今金二官人不在家,大娘又往母亲家去了,夜里偷来看你,还有件好事儿和你商议。”慌的丹桂姐披衣起来,穿了鞋脚开门来。满天月色,只见香玉姐在窗外立着,瘦了许多,脸儿黄黄的,拉住桂姐道:“我有个妙人儿,悄悄的带你耍耍。”一边说话间,走到一个大大院子里。松竹阴阴,回廊曲曲,好不幽深洁净。
但见一架葡萄,结的垂垂可爱:
三生石上旧精魂,结子拖藤总莫论。
一树情根原不死,此身虽异性常存。
二人正叙心事,只见屏风后走出一个官员来,打扮的风流,十分俊俏,只有三十多岁。戴着片玉巾,粉底皂靴,月白罗衣,摇金扇而出,笑嘻嘻道:“多谢二位姑娘到此,小生候的久了。”上前挽着手往房里。那桂姐又喜又羞,才待细问,只见香玉道:“这是金二官人府里一位相公,和我往来熟了。我因姐姐房里孤单,使他这里寻下房儿,就此成其夫妇,免了你日夜忧煎出病来。”于是,穿月白衣的一手搂着香玉,一手拖住丹桂姐,不由分说,抱入房中。只见灯烛光荧,异香馥郁,三人在一张大床上,放下帐来,各尽于飞之乐,美不可言。直至四更,鸡叫一声,香玉推醒丹桂,道:“趁着夜黑,送你回去罢。”
以后每夜在这里等你,再不可失信了。”丹桂姐但觉腰酥力怯,莲步难移,细转花阴,凉沾晓露。官儿送至园门,香玉扶挽着走至窗外。悄悄进来,见母亲睡熟在床上,还不曾醒,门儿依旧牢关,轻轻的上床睡了,好不快活。到了天明,母亲起来烧水洗脸,丹桂姐晓梦方浓,只觉春心似醉,软瘫了一般,心里还叫着“知趣哥哥”,合眼不能睁开。直睡至辰后,母亲叫起梳头,只推是一时头晕,懒待起来。母亲那知其故。
如此,每夜三更,便有香玉来叫去顽耍,天明回来,门窗俱不响声。心中好不疑惑,白日里想道:“我今夜好歹问香玉个明白,他这个人儿,是那里凑来的,恰好是我们二人的丈夫?
他因何终夜在外,全不回家,敢是这人拐骗他出来,又来骗我不成?待和母亲说知,恐怕革绝了这一场趣事,就不好见他了。
”等到天晚,母亲睡了,夜至三更,窗外凄凄刷刷走的小脚儿响,依旧隔窗叫:“桂姐快来,今夜又有好事了!”不知不觉,又走到窗外。香玉姐和他挽着手儿,向花园里去了。只见前日这个人儿,在白石几上,把金尊银瓶、玉杯牙箸摆在月下。一架葡萄架底,许多美人列坐,四个小优儿筝、竽、笛、管。这个人一手搂过二女,在石几边坐下,一递一口吃酒,
一齐唱起:
北粉蝶儿生鹤驾鸾轩,早备下鹤驾鸾轩。猛追思,翡翠轩葡萄家宴。邀几个翠馆红鸳,隔天风吹笑语还,故家庭院。摇曳着翠袖翩翩,笑踏破行云一片。
南泣颜回旦宝鼎亵沉烟,一树红榴光艳。香罗书冷,怎能彀青鸟传言?海枯石烂,透灵犀一点、情还转。恨阳台云隔巫山,借仙槎星返瑶天。
北上小楼生你看那洛阳春色旧芳园,端的是香玉艳蓝田。只落得魂消鸣夬鸟,泪断啼鹃。西陵分玉碗,北路泣红颜。恁两个俊庞儿,恁两个俊庞儿,隔春风重见相如面。醉葡萄那时,那时流盼,花月好留连。
到如今,时移物换,怎能彀鸾胶重续别离弦?
南泣颜回旦记荷香葵放艳阳天,风帘翠卷,绣带红牵。藏春小坞,月明良夜初圆,角门斜掩,把娇红嫣紫温存遍。坠弓鞋,零落胭脂,分玉股,高悬香茜。
唱到此处,只见那穿月白罗衣人儿眼中流下泪来。香玉、丹桂一阵心酸,把眼泪滴在酒杯里面。这些美人、丫鬟轮番把盏,
又唱:
北上小楼犯生琼楼排翠罨,金屋列婵娟。俺只见笙管声悲,笙管声悲,酒阑人倦,月缺花残。俺待要银烛重烧,银烛重烧,早红绡梦短,缑山箫断,反做了轮回公案。
北叠字犯旦冉冉帘垂银蒜,急急漏催银箭。团团的白柳车,冷冷的黄纱幔。凄凄楚楚,早女娘们分散。滚滚见水净鹅飞,滚滚见水净鹅飞,早早的人离家乱。点点飘飘,纸钱儿不见,明明是一堆黄土掩香奁。尾声合葡萄旧事情犹眷,只怕的隔世夫妻梦不全,今夜里和你重整风流远不远。
唱完,小优和众美人一齐散去,香玉也不见了,只落了丹桂和月白罗衣官人,手挽同心,舌分香唾,酒兴浸透春心。丹桂自觉难禁,解开底衣,和月白衣人儿在葡萄树下,使一条白纱汗巾,斜分其股,恣意取乐。月白衣人将一件东西,紫团团有茄子大,徐徐用其津唾,纳入金桂牝中,爽美异常,不觉淫精四溢。只见月白衣人解开绫巾,扶他睡入帐中。那丹桂昏迷不醒。忽然鸡叫一声,月白罗衣人不见,香玉又来送回丹桂门首,说:“姐姐将息几日,我且不来了。”丹桂舍不得香玉姐,抱头痛哭。原来惊醒母亲,见丹桂梦中啼哭,忙来推醒。原来灯暗空床闻蟋蟀,那里有月明金屋列笙歌。道家谓之色魔,禅家谓之邪障,
即此可以悟道达观:
此事《楞严》常布露,梅花雪月交光处。一笑寂寥空万古,风瓯语,迥然银汉横天宇。
蝶梦南华方栩栩,班班谁跨丰干虎。而今忘却来时路,江山暮,天涯目送飞鸿去。
当时汴京乱后,金人两次杀掠,这些宫女佳人、才子贵客不知杀了多少。枉死游魂,化为青磷野火,处处成妖作魅。因丹桂淫心日炽,邪念纷乱,有香玉一事日夜心头不放,况他是红绣鞋转世,一点旧孽难消,今日又犯了葡萄架的淫根,故此鬼魅狐妖乘虚而入,化作当年南宫吉的形象,摄其魂魄。不觉淫精四散,元气太伤,白日胡言乱语,饮食不进,染成大病,一卧十日不起。
鲍寡妇慌了,走过大觉寺来见福清尼姑们,说:“桂姐见鬼,日夜满口胡说,一似失魂的,来借些好茶去与他吃。”这尼姑们有说该用符水的,该劝朱砂定心丸”的,送了些好茶蜜果酱瓜盐姜。过来看看桂姐,果然脸如黄纸,眉眼不开,口里乱喘。叫着十数声,只答的一两声儿。又有一件不好说的,阴中黄水溢流,时带紫血,如那月水相似,把一床褥都湿了,使草纸垫着,只是不净。
正然乱着看他,只见一个公差,拿着个票儿,和侯瘸子到了门首,大叫:“鲍寡妇,你女婿告你赖婚哩,可同女儿去见官听审去。”把个憨哥唬的躲在床后,不敢出去。众尼姑怕事,道:“等二日再过来看你罢。”说着,一齐散了。鲍寡妇只得出门来,和公人讲话,先将侯指挥当初换了杯,说做亲是实,“后来一根线也没有见,一去十四五年,谁见个侯瘸子来?不怕你告!只是我女儿有病,现卧在床,如何去审?”公人不信,鲍寡妇道:“上司一个官差,如何瞒得过?终不然俺娘女怕见官躲了不成!”遂请公人同侯瘸子进房去看。掀开帘子,果见桂姐床上合眼呻吟,十分病重,实见不的官,倒将侯瘸子说了一顿道:“瘸子,你也不通情,这等一家亲戚,因甚告状?自有原媒作保,多少备些财礼,两下讲妥了,那有个悔亲的?如今这个状子,一日官司十日了不得。你令亲又是个寡妇,一到衙门里,大小都要使钱,原不该告这个状。”鲍寡妇只得取出一两首饰银子,打发公人去了。侯瘸子见妻子有病,也默默无言,道:“但得你老人家不悔亲,我情愿进来给你养老。我虽残疾了,还有两件手艺,第一件上鞋,第二件是结马尾帽子,俱是坐着挣钱,不用我这两条腿的。你家下不招人使唤哩?等桂姐好了,我再央张姑娘来讲。这状子也容易消。”鲍寡妇无可奈何,只得答应着他道:“你且去着,慢慢的商议。”侯瘸子一跳一跳的去了。
不知将来丹桂亲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小莫破大难容备尝淫苦 人龌龊鬼风流悟入空门
诗:
非想非非想,如是复如是。
我欲礼法华,法华原不二。
舌上青莲花,化为苍蝇翅。
一笑复一跳,高卧吴山寺。
却说鲍寡妇见丹桂姐魂不附体,终日里见神见鬼,又弄成一件血症奇疾,正然愁恼,不料女婿侯瘸子开封府告下状来,门首炒闹,到晚去了。鲍寡妇请了医生诊脉,说是血虚邪想,取了一帖“定神丸”来服了。母子相守,连夜不敢吹灯;口里还哼哼的叫,半日才醒;直到天明,才得合眼。如此半月,丹桂略吃些饭,梳得头,才下得床了。只有血症不止,终日浸淫淋漓的浑身不净,流得个美人面如黄腊一般。又长出一件奇怪的病来,你道是件甚么病:高突出一层横骨,紧束住几朵花心。丸泥封固,秦兵难进函谷关;石壁坚深,巨灵谁辟蚕丛路。
这个病,是天地间女子固闭,血脉不通,以横骨塞其阴窍,止留一线走小水的路儿。人有此奇疾,遂致终身失偶。医家无药可治,俗名石姑,佛经中说是石女儿,随你有西子的美貌,也是中看不中吃的。多是一种愚蠢幼女,不曾经人道的,有了此疾,他不疼不痒,做了枯木死灰,到像绝欲参禅、忘情息念的一个得道的女僧。那丹桂姐生来色根不断、欲念方新,如何捱得这个病?如今弄得有了色心,没了色相,好不难受。自得此病,长成了横骨,那血症也止了,邪魅也不来缠了。依旧调脂抹粉,打扮的如帝女仙女一般。
侯瘸子打探着桂姐好了,使张都监娘子过来面央,说:“他情愿进门招赘,做养老女婿,上鞋结帽子,尽自养的家。问众亲戚打个会,讨几贯钱来,买几匹布绢来,完成他一生的事。
也是女儿的命,定下的亲。谁不指望个好女婿?要不依从,到了当官,我当初提亲是实,谁敢不实说?”这鲍寡妇因女儿大了,又感了一场恶疾,怕日久求亲不便,见都监娘子一面劝他,又一面说硬证的话,没奈何,只得应承了,道:“既是亲家来说好话,我也没奈何了。甚么大财大礼,指望来光彩?我看个好日子,买几匹布来,把他两口儿成了家,在这门口开个鞋铺,我娘女管着做鞋,他就管上底。到是好笑,这样一个女儿,招了个皮匠,也省了去求人。他先销了这张状进来不迟。”说毕,张都监娘子谢了又谢,回去了。过了二日,侯瘸子写张和息状子,勾消了官司。把个宅基卖了,他都买了一抬礼——四个布绢、簪环首帕,也费有十两银子,进来见丈母同张都监娘子,磕了两个头。看定十一月初三日成婚,招赘进门。那丹桂姐大病方好,看着侯瘸子满眼落泪。
正是:
好马却驼痴汉,拙夫偏遇佳人。世上多少不相配的事,
说好命苦:
今年春比去年春,北阮翻成南阮贫。
淡色桃花偏遇雨,苦心梅子不成仁。
红绡拭泪香犹剩,锦字裁书梦未真。
自是名芳无主赏,随风片片付沟茵。
丹桂姐虽是女身未破,从与香玉二人昼夜演习淫欲,拈花弄蕊,久已知趣,又两经鬼魅采取元精,把那男女的乐处,比久惯的还深一层。到了十一月初三日,侯瘸子往浴堂里洗个澡,穿了一套新布衣服,请过张都监娘子来,与丹桂上头完房。草草的治买了一副新被褥,添上些花粉首饰,随身衣服只做得一个红绸衫儿。那日都监娘子看着上了头髻,修脸剃眉,送进房来和侯朝坐着,也斟了一杯合卺酒。桂姐满眼是泪,哭不出声来,也不肯接。瘸子取了,一口吃荆留张都监娘子,也不好住下,拜了两拜回去了。
却说这丹桂姐,平日想起丈夫来,常是眼里出火,一似妖精见了唐三藏,恨不得一口咽下肚去,今日见了侯瘸子,好似木偶人得了道的一般。那瘸子见桂姐回脸朝里,全不看他,他却自己取了一壶烧酒,将两碟咸菜一顿吃干,弄得醉醺醺的,要做新郎。这两条瘸腿,要步步巫山神女行云的路,上上那银汉牛郎渡鹊桥。将一条白布裤子脱了,一口吹灭灯,才跳了两跳扒上床去,被丹桂姐推了一交仰巴踏,好一似癞虾蟆吃苍蝇——前合后仰,通趴不起来。挣扎了半日,起来向丹桂姐肩上一搂,叫道:“姐姐,睡了罢。”被桂姐劈脸又是一个巴掌,连身一推,好一似瘸鳖趴深缸——把头伸了一伸,通上不来。
滚过身子,向桂姐又一搂,被桂姐连脖子又是两拳,好一似热锅的白鳝——把腰拳在一堆,再动不得了。只这三推三搂,瘸子的身子稀软的。
丹桂姐又恼又笑,道:“可不苛惨煞人罢了!”心里恨着,却使手去摸他那腰间的物事。原来是有名无实的半瓶醋、二尾子,缩的好似一个蚕蛹儿模样,鳖嘴儿骨突着。原来瘸子搂了桂姐三搂,又被推打不过,不得上手,早已津津淫液倾囊出,汩汩元阳见面投。这叫作是见面礼——不曾进门,先投了一个领谢的帖子进去了;又叫作是隔墙醉——不曾吃酒,但见了望竿,就醉倒了。原来侯瘸子是金兵砍伤了腿胯,把肾囊缩了,只一个卵子,又常肿的光光的,行不的人道。又见桂姐生得美貌,搂了一把,即时走泄,算完了一场洞房花烛了,岂不省了多少邪态。丹桂见此光景,只得自己脱衣而睡。侯瘸子情知内外本钱俱空,不来惹事,自己睡的鼾鼾打起磕睡来,一头倒下,通不似人。两条瘸腿伸开,丹桂起身细看一看,
但见:
身腰短促,好似八九岁婴孩;卵缩肾枯,又像七八旬老叟。垂囊如败枣经霜,裹顶似僵蚕在茧。土作泥人成体相,傀儡学舞少提梁。
睡到半夜里,丹桂姐想了想道:“如今这厮已是辞不得他,只好留着做个死桩,正好随便寻个得意人来,做些风流事儿,料这瘸子也捉不得奸,也管不得我。”寻思已定。到了天明,侯瘸子起身,谢了丈母,自己门首收拾一间门面,开个皮匠铺,也买了几只旧鞋,在门首做幌子。桂姐戴上鬏髻,也就常来帘子前看街上的人,瘸子那敢问他一声,还恨不得找个好汉子来奉承他,一句话不来,就骂个死。
到了迎春时节,三教堂因今年是科举大场,招了许多秀才在此会课读书。河南八府生员那没有盘费的贫生,多有来三教堂做公所的,时常在丹桂姐门首经过,也有来他家里缝鞋补靴的。丹桂在帘子里也看上了三五个年少的书生、风流的秀士。
自己的住房却与那书楼相接,只隔了一块太湖石上的老梅枝,探过一半来在这院子里。这秀才们手里拿着本书,探头探脑的。
丹桂姐也半遮半掩的,人不看他,他又要看人;哄的人看他,却口里胡骂。大凡淫妇多是如此。
那时有一秀才姓潘名芳,字子安,生得风流典雅,惯走青楼,接了一个婊子刘素素,在三教堂书楼上宿,时常开放楼窗,看着这院子里。见丹桂姐打扮的俊俏,不似个良家。在楼上,刘素素望着桂姐说道:“借个针来,与相公缝缝衣带子。”丹桂道:“俺家里没人送去,你自己来龋”刘素素跑下楼去,到丹桂房里说些话儿,吃了茶,才知是皮匠的老婆,好一个妙人儿,回去说与潘秀才。又是一个在行积年、惯钻狗洞的,只使了一两银子、两枝玉钗儿,托着刘素素送来道:“潘相公有心要会你一会儿,又不使一个人知道。”这丹桂姐正是久缺着这个衙门,要借个署印的松松腰儿,笑了笑,也不推辞。相约在半夜里越墙,在楼上相会。丹桂连声至肯,刘素素过那边去了。
忽然天下起雨来,从午后下了一夜,把这佳期误了。天明却是宗师考这大罗遗才的日子,一群秀才们,原是没有科举,来考遗才的,连夜各将被褥送入城中去宿。五更预备,进开封府考去了。刘素素也回了勾栏。三教堂秀才一人不在,只有王魁宇——绰号王雷公,他原不科举,落下他看守书房,在楼下中间两条长凳上睡,把卧房的锁匙也带得去了。
那时天气炎热,王雷公吃了烧酒,灌得烂醉,脱得赤条条的,仰劈着两条黑毛粗腿,将他那话儿取出来,累垂垂如剥兔悬驴,足有一尺余长。每日盘腰,甚觉坠的深重,即取一把大学士椅子来,把那话儿平平阁住,就如一轴古画一般,然后侧身而睡,好不快活。只觉鼾鼾入梦,鼻中鼻勾响如雷,乘着酒兴,那物挺得又长大许多。王雷公睡去不题。
却说丹桂姐前夜秘约下书楼相会潘生,因雨阻隔,一夜无眠,用手摸摸侯瘸,略借发兴,那得有些人气儿。天分既小不堪用,又有一卵在外支撑,略一到门,又犯了前病,门外先谢了恩,常被丹桂姐打出房去,在鞋店里打个冷铺睡去,并不敢言语。那夜月明如昼,丹桂要逾墙赴潘生之约,先将侯瘸打发在铺子里睡去了。却等至二更将尽,内外不听人声,街上狗也不叫了,悄悄出的房门,丢块瓦儿,轻轻嗽了两声,全无人应。
用一小凳踏着,扳着梅枝儿,上的花园墙,原不甚高,却接着太湖石下来。园中静悄悄,不见人影。走过三教堂,到了三空阁上,是潘相公的卧房:“或者不料我今夜亲来,先自睡了?”
此时桂姐欲火烧心,上的楼来,见楼门大开,月明中照见一个人,睡声如雷两脚伸,一身黑肉如镇殿将军一般,不是那潘相公的风流模样。想了一想:“既到此处,怎肯空回?就在此人身上略泼一泼心中的火,也不枉来了这一次。”上前才要推醒他,只见一张椅子上阁着一件东西,像是一匹青布卷成个长卷子一般:“却如何一半在腰里,不曾解下?”上前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件怪物,紫筋暴露,凹眼圆睁,足有尺余,粗如截瓠。
险不惊倒了少年好色东邻女,半夜奔邻的狐媚精。欲待使手去摸他,又怕惊醒此人,有命难逃,无门可入,遂悄悄移步出阁,依旧越墙而过。
回房独寝,唬得花心乱缩,横骨高撑,用一小指也不能入去,何况是男人的阳物。寻思一回,不觉满眼落泪,叹道:“小的不堪用,大的又不能容,想是命合孤鸾,不宜有夫,因此生了血症,长成横骨,再不消贪想风流,误了芳年。不如出家,在大觉寺中看经,忏悔我前生罪孽罢了!”
到了五更起来,与母亲痛哭一场,拜了四拜,辞别侯瘸,要在大觉寺修行,挽留不祝母亲只得送到寺中,与福清见毕礼,说丹桂姐出家一事。福清见丹桂姐少年,聪明好顽,不肯收留,怕日久凡心不退,再要还俗,坏了山门的戒律。鲍寡妇把福清扯在僻静处,细说丹桂姐病后生出一件残疾,变成石女儿,如今守着丈夫也无用,又生不出儿女,不存体相,只得皈依佛法,福清才领受了。叫了侯瘸来,立了一退亲出家的券帖。
看个吉日,与丹桂削发,起个法名曰莲净,拜了三宝,教他念经礼忏。
正是:
色归无色,相还无相:色相俱无,是名灭度。淫女化为石女,愚郎化成木郎。
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莲净女看破往因度香玉 侯瘸子参明宿业了残生
诗曰:
绿霭红霞竹径深,一庵终日静沉沉。
等闲放下便无事,著意看来还有心。
小卉时开参色相,山禽自语足圆音。
招来即是天真佛,击碎虚空量古今。
话说丹桂因淫想招魔,鬼交成病,天生半路变了个石女儿,把那平生贪淫好色的心,弄月嘲风的性,不消劝化,一时冰冷,犹如火灭烟消、霜凋叶落一般。可怜一个花朵般女儿,狐狸精相似,当初和香玉姐安排着花攒锦簇,歹带雨尤云,不知得了丈夫如何受用才肯罢手。那知道有貌无缘,有才无命,两个美人,不曾得一日快活,俱落在火坑苦海。一个嫁了金公子,止有三日夫妻情分,被主母妒狠剪发髡头,打为奴婢,再不得见丈夫一面;一个嫁了侯瘸子,半身残疾,全无人道,几番要淫奔苟就,偏遇着孤鸾寡宿,又生出个绝户病来,板骨横生,石门紧闭,废而无用。自是两人前生冤孽,折算他当日纵欲宣淫、迷惑愚夫之过,故此天罚其淫,以孤寡疾病凌辱折磨,准算他前生罪孽。此是一定的因果。
当日同母亲鲍寡妇到大觉寺福清座下,改了法名莲净,向佛前拜了,把青丝细发分开,先剪后剃,那消半日,变成一个清秀的尼姑,剃的光白白的。穿了一件茶色僧衣,戴上一顶玄缎僧帽,小小僧鞋。合着纤纤玉掌,念起佛来,真是拈花天女,紫竹观音。就有邪心,已被一条封皮把那傍门锁祝正是:水火炉中封姹女,铁门关内锁狐妖。
有诗为赞:
寒云散尽留残月,夜雨晴开返太虚。
不堪明月思馀蔗,已见秋江空旧鱼。
当时拜了福清,鲍寡妇痛哭回家,侯瘸子因身无所归,还在门前且开鞋铺,到做了干女婿不题。
莲净虽出了家,因香玉日久无信,常没处探听个信儿。忽一日,卞千户娘子走到寺里讨签,撞见莲净:“却似鲍家桂姑娘,怎么出了家?”两人问讯了,请到斋堂里,才知桂姐因病修行。细细告诉:“金二官人娶了香玉,三日后,做不得主来。
如今被宋太太锁在家里,求生不生,求死不死,通不容俺娘们见面。我终日在孙媒家坐着要人,随你打骂,他也不敢进去见一见那母夜叉。那金公子走去关外,还不敢回。早知道女儿没有造化,到不如出了家,还清净些。”说着哭起来。莲净想起前情,也不觉泪流满面,道:“俺两人这等一样的命苦!只说他得了好处,我不如他,谁想他到在难中,如今还不如我。世间事那里想去!”卞寡妇道:“桂姑娘,你平日千伶百俐,又和我女儿比亲生姊妹般同,就寻不出条路来救他救儿?”
也是天假其便,孙媒因卞寡妇说要告他,十分着急。忽一日宋太太着人来叫他,不知深浅,只说是因娶了香玉的事。不料是他家太太找个媒婆去,要卖香玉出门,怕金二官回来,费他的眼目。孙媒不知道,躲去大觉寺,推烧香上会,不料恰撞见卞寡妇。两人见面,又是一场大骂,险不在禅堂里打起来。
福清和知客都劝开了。莲净原是聪明,又归了正果,却寻出一计来,说孙媒:“你既说这一门亲,把玉姐母子坑陷的这等,也该进他宅去看看玉姑娘,终不然你一个外人,年六七十岁了,那母夜叉就打你不成?他既然来叫你,好歹去走一遭,卞大娘也不埋怨你了。”孙媒道:“说的也是。我拚着老性命去走走,随怎样的,看看玉姑娘,再做商议。我还来这里回你的话。”
吃了一杯茶,孙媒婆去了。卞千户娘子坐在寺里听信不题。
原来母夜叉宋太太见香玉上灶做饭,十分殷勤,满口里太太长太太短,不叫他也来服事,骂着他也不怨恨,已不难为他了:“只怕金二官回来,一时防备不严,若有串通怎了?不如找个媒人来,把他卖在娼家罢。”因此叫家人来寻孙媒婆进府,不干那寻妾的事。他自己胆虚,唬的躲了寺里。商议就,硬着胆进的金将爷府里来,见了太太生的凶狠,就似一只老虎坐在大暖炕上,磕下头去,道:“不知太太叫小媳妇做甚么?”太太道:“我家买了这业障来,不知是那个媒人做的事。如今放在屋里,七粗八细一些做不来,没得养着吃闲饭。你与我快快寻个主儿领出去,不许卖在这东京,不拘那里娼家乐户,做几两银子,打发他去罢。”孙媒道:“小媳妇去看看他本人生的才料儿,好出去寻主儿。”太太道:“你领他去。”有一个老婆,正在炕上纳绣佛旛,见太太说,忙下炕来,和孙媒往厨房里径走。只见香玉姐正刷锅淘米做饭哩。见了孙媒婆,不敢言语,只妆不认得。孙媒见他剪的头光光的,使个手帕裹着,好不心酸。到了前边辞过太太道:“小媳妇知道了,三日里就来回话。只不知太太要些甚么财礼?好去兜主儿。”太太道:“我如今和四太子娘娘当了一会,要大觉寺白衣观音阁上明日进旛去,舍一百两银子的香钱,速速卖了来,要做香钱哩。”孙媒磕头去了。
欲施善事远烧香,却卖良人去作娼。
后面杀人前面舍,结冤造福两相妨。
孙媒出府回到寺里,把宋太太的话说了一遍:“又见玉姑娘在厨上做饭,虽手帕搭着头,还是笑嘻嘻的,休听外人虚喝的不知打的怎样儿了。如今要卖出来,只消一百两银子,要来这寺里进旛,舍在观音阁上哩。”只这一句话,莲净道:“阿弥陀佛,我有了救玉姐的法儿了。除非老师父做这一件功德罢。”即时请过福清来,道:“这件功德,只要老师父一句话,玉姐就活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福清姑子不知来历,只见卞千户娘子先跪在地下,莲净也磕下头去道:“师父只许了慈悲他这件事,弟子管有一计,全不费力。叫他母子团圆,一场阴?N。”福清扯起来道:“你说来我听。既是救人好事,我佛家以慈悲为本,那有个推辞的?”莲净合掌当胸道:“如今宋太太说,和四娘娘一会,要来寺里进旛,舍百金造佛。只用老师父到王爷宫内,见了娘娘,求他说个人情,只说香玉姐是老师父的两姨侄女,是弟子表姊妹,只化他将香玉组舍了出家,做他个度僧,岂不是一件好事?”福清笑了笑道:“这却不难,只是成不成看他的缘法罢。”即时穿上褊衫,带着莲净去见四娘娘。
正是合该香玉灾星已满,他淫心已过,转祸为福。偏遇着娘娘生了世子,刚刚满月,传进宫去,说:“大觉寺尼姑来道喜哩。”喜的个娘娘迎下殿来,一似观音菩萨送生般,忙接着让进房去。见领着一个新剃度的小尼姑,且是齐整,磕下头去。
娘娘扯起来,即叫摆斋。斋罢,福清、莲净忙下坐问讯,说:“求娘娘护法,有一事来化个人缘。”娘娘喜色满面道:“师父化甚么缘?尽力布施。”二尼合掌当胸道:“如今宋太太府里有金二爷娶一妾,是贫僧俗家两姨侄儿,即是莲净的表妹。
因太太不容,要嫁,也将银子舍在寺上。贫僧想起,何不将此女舍了出家为僧,做宋太太剃度的,保他一家吉庆,为何又去卖了来舍?以此特来乞化。救出此女,娘娘无限功德。”娘娘笑道:“这宋太太十分难说话。如今和我结了寺里香会,他还无儿,因此绣旛进香,上了一百两的布施在我这疏头上。我就请他来说,到那日去进香,叫他去剃度,还算他一百两布施,给他做个圆满的斋儿便了。”说毕,福清、莲净磕下头去谢了,高声念“南无无量寿佛观世音菩萨”。
送出府来,娘娘使人去请将宋太太来。那时东京兀即是金主一样,那敢不依。即时回去,做了一套僧帽、僧衣,换了鞋袜,不等进香,即传了福清、莲净来,在佛堂里,当面看着剃净了光头,穿上僧衣,起个法名梅心,谢了太太而去。
正是:
爱水波涛今日定,欲河烦恼一时消。
架裟披上见空王,洗尽铅华木槵香。
自是才儿难上马,故教石女不逢郎。
蛤因闭口仍含粉,蜂为辞春免褪黄。
莫学拈花抛豆蔻,摩登不许更同床。
看官到此或说:“前身红绣鞋、红香淫恶太大,未曾填还原债,便已逃入空门,较之银纽丝,似于淫狱从轻,后来亡身,反为太重。”不知前世造恶与今生享用,原是平算因果的。银纽丝当日为南宫吉气死本夫,盗财贴嫁,与红绣鞋、红香淫恶一样。后来托生在袁指挥家,为富室之女,及到李师师家娇养成人,真是珠翠丛中长大,绮罗队里生成。又得了浪子郑玉卿偷寒送暖,暮雨朝云,吹的弹的、吃的穿的,受尽三春富贵。
这丹桂、香玉生在穷武职家,孤寡流离,穷了半世,却又不得遇个丈夫,半路里受尽折磨,横遭恶疾,守了空寡,将他恶报已还其大半。因他悔心出家,佛法因果原有增减,因此引他忏悔消灾,再修他本来面目。后来银纽丝虽死,即化男身;这桂、玉二女虽已成尼,却三世女身才得成男,以分别淫根的轻重。
这因果轮回,毫厘不爽。
单表侯瘸子在鞋店随着丈母度日,妻子又出了家,自己又无归落,一身残疾,也要寻个结果去处。那日上大觉寺闲行,只见围了一群人,也有坐着的,也有立着的。中间一个道人,生的古貌长髯,戴着一个箬笠,身穿百衲道袍,黄绦草履,手执渔鼓简板,正唱道情哩。瘸子分开众人,挨入里面,和这众人席地坐下。只见这道人将渔鼓打了一回,走上几步道:“今日贫道说一回庄子叹骷髅的故事,乞化些钱米,助贫道途中一斋。”放下蒲团,即将简板先敲几下,
唱道:
“先有《鹧鸪天》为证:
(唱)景物惊心叹隙驹,百年倾覆后先车。云山满日真堪乐,富贵到头总是虚。沽一醉,问樵渔,优游山谷更何如。闲将几句庄生话,编作骷髅一卷书。”
(说)昔日战国初,有一隐士,姓庄名周,道号南华真人,本贯睢阳人也。自幼读习经史,曾为周朝漆园小吏。因妻丧鼓盆而歌,弃职归山,隐于终南山谷,著有《南华真经》世传。庄子在山修炼多年,成其仙道,一日与道童说:“我和你深山苦炼,虽得了丹道,不到凡间济度众生,也不能够完这三千八百阴德之功,只做得地仙,见不得大罗玉帝。今日和你上洛阳走一遭,看有何人可度?”
有《西江月》为证:
(唱)我把世人嗟叹,不如访道修仙。布袍衲袄胜罗?w,渔鼓简板为伴。饥食山中野草,渴饮涧下清泉,我今功行满三千,暂向人间游玩。
(说)行至洛阳地方,荒郊野外,只见一堆骸骨,暴露在地,不由庄子伤心感叹。
诗曰:
路逢骸骨在荒塚?庄子伤心两泪流。
你是何人亲与故?只为前生不肯修。
耍孩儿(唱)我向前细细寻,又退后默默思,可怜你三魂五脏无踪迹。只见饥鸦啄破天灵盖,饿犬伤残地阁皮。模样儿真狼狈,映斜阳,眼中睛陷;受阴风,耳窍风嘶。
莫不是,男子汉、妇女身、老公公、少小儿?住居何处、何名氏?莫不是,他乡外郡风流客,百姓军丁灶匠藉?因何死在荒郊地?也是你自作自受,今日里谁哭谁知。
莫不是,把钱财离故乡,为功名到这里,时乖运蹇逢奸辈?莫不是,持刀自刎因争斗,久病难调少药医?在此谁来替?只落得朝攒蝼蚁,夜伴狐狸。
莫不是,因贪杯丧了生,为恋色害了己,分财竞产闲争气?或是因奸斗狠风流死,赌博官司吃尽亏,或是犯法遭刑系?莫不是,饥寒少救,遇阵临危?
(说)“骷髅,将你男女姓名问道,并无一言回答,想是说不着其中详细?你生前经营买卖,问你几句:“莫不是,贫居陋巷中,藏身村野里,种瓜卖菜编鞋履?莫不是,读书守分甘贫贱?莫不是,买卖经商遇劫贼?或是游客高人侣,辜负了阴阳占卜,收拾起书画琴棋?
莫不是,换羊毛、修破靴、盖新房、卖故衣,开张骨董收零碎,补锅钉碗修铜匠,磨镜敲针打锡的,土工木匠并油漆?莫不是,做箩箍桶、打铁缝皮?”
(说)“骷髅儿,贫道将诸般经营手艺问你,全不答应,想不是这庸俗之辈。或者聪明智慧诸子百家,富官贵客迷失家乡?
再问你几句:
“莫不是,振朝纲大丈夫,赞经纶贤宰职,三杰八俊并七贵?莫不是拔山举鼎英雄汉,作赋能诗道德师?深文刀笔萧曹吏,风流才子,绝代名儒?
莫不是,携家远避秦,笼车匡复齐?逞豪奢,笑击珊瑚碎,晓趋金殿拖珠履,夜拥红妆醉酒杯,也有个凶和吉。那知道时衰命尽,福退灾随。”
(说)“骷髅,我将你君子六艺、九流百家问你,全不答应。多是生前瞒心味己,好色贪财,到此地位。
我再把你的罪过略道几句:
“莫不是,口头言,甜如蜜,坏良心,黑似漆,调词捏款多奸计?坑人骗债偏兴讼,害众成家倚势为,撞太岁为生理?驾空桥,把人愚弄;使暗箭,袖手欢嘻?
莫不是,祖父上做贪官,本身上不克己,不忠不孝还不弟?吞谋田产侵邻里,占路侵墙改屋基?痴心造下千年计,只落得头南脚北,手指东西。”
(说)庄子叹骷髅已毕,道:“昔日周文王泽及枯骨,开子孙八百年基业,我出家人理当拔济群生。我今大发慈悲,救他起死还魂,也见仙家手段。”即向葫芦内取出一丸灵丹来,填在骷髅口内,用仙气一吹,脱下道袍盖住尸海数他左肋下少肋骨三条,忙叫道童向东南上取三枝杨柳,截成三段,口中念咒,用水一喷。那骷髅以气生神,以骨生肉,得了先天元气,早早回阳,滚身起来,道:“多谢师父救我还魂!只是赤身露体,难得见人。”庄子即去行囊中取了一件小衣,与他穿了。
那汉子把眼圆睁,将身一挺,向庄子道:“我乃福州府人氏,姓武名贵。身边带银三百两,来洛阳买货。被你二人用蒙汗药谋死,害我残生,在此骂我不绝。今日醒来,可还我银钱衣服,放你去罢。如不还我,向洛阳县、河南府各样衙门,告你个蛊毒杀命事,写你一百二十款,告一张御状,击登闻鼓声冤,叫你二人碎尸万段!现有你用药葫芦、使邪法的木瓢为证。”
上前把庄子揪住不放,大喊声冤,往城里衙门前来。那县官正坐,只见一病人拉住道人,进门喊冤,叫上来细问。那汉子眼中流泪,口内声冤,将前话哭诉一遍,说道人用药谋死其命,尽劫资财,现有毒药葫芦、邪水为证。县官问庄子道:“你出家人,如不系谋害他性命,岂有平空诬告你的!”
即喝令伺候刑具:“如不实招,难免官刑!”
庄子向前,将骷髅暴露野外,以灵丹救活,反恩将仇报,说了一遍。
汉子道:“老爷执理断事:一个骷髅,那有救活之理?分明是鬼话。这道人借术行恶,杀害平人的罪,待小人一一说来:
(唱)他借游方,是道人,串州府,渡关津,游食无籍真光棍。暗通响马劫行客,纠合强徒进院门,求斋化饭先通信。用的是蒙汗毒药,遇着他一命归阴。他有隐身法、不露身,定身法、没处跟,又会踏罡步斗迷魂阵。拘魂压镇奸良妇,打火烧铅做假银。更有一件真堪恨,把小孩子蒙了,随去做蒙药,摘胆剜心。”
(说)汉子说:“小人当日和他饭店里歇宿,他见小人行李沉重,要谋财害命,只取了一丸药,放在酒里。不觉天昏地暗,倒在埃尘,他却将小人衣财劫尽,假说慈悲,把小人尸骸抛在野外。因小人平日行善,感动神灵,才放了回来。
(唱)葫芦内,百样毒,使机谋,把酒巡。头昏脚软先昏晕。临危假落慈悲泪,怕醒还将法水喷。把财物搜寻尽,将骸抛在野外。那知道,我又还魂。”
(说)县官又问:“你这个汉子,说话全无凭准。既然死去,如何又得活了?这样怪事,我做官的也难问。可有甚么证佐么?”汉子道:“小人吃斋念佛,没伤天理,一生不打诳语,不是个负义忘恩之辈。那毒死时节,只见:(唱)五阎罗,把我迎,崔判官,把我亲,他说我吃斋念佛多忠信。金桥来接纯良客,地狱难留这好人,连忙送出酆都郡。他打折我三条左肋,现如今,俱有疤痕。”
(说)庄子听他言语,道:“众生好度人难度,始知恩爱也成魔。禀县官老先生:且取一盏水来,待贫道叫他复现原形。他是罪大恶极,该有路死轮回;贫道违天行善,该有此番仇报。”
县官即时取水与庄子。庄子用水将汉子一喷,仆地倒在尘埃,掀起衣来,却是一堆骨衬,肋下三条骨节,还是柳枝。县官大惊,才知庄子是回生起死真仙客,遇了这负义忘恩作孽魂。
庄子作口号四句道:
古今尽是一骷髅,抛露尸骸还不修。
自是好心无好报,人生恩爱尽成仇。
县官下堂来,要拜为弟子,那庄子用手一指道:“那厢有一人,乃真仙也。”哄得县官回头,庄子化阵清风而去。
说到此处,众人舍助些钱米,那道人扬然而去。侯瘸人也不回家,走上扯住:“师父,我要随你出家。”道人看了一看,是个瘸人,身上衣服褴褛,腿脚歪斜,道:“你这人如何修行得?”
侯瘸子道:“我有《西江月》一首:
前世贪淫多欲,眠花卧柳穿房。风流一过便为殃,今日不成人样。
肾缩全无阳气,腿弯难跳东墙,只堪扫地与烧香,愿背蒲团竹枝。”
道人点了点头,侯瘸把他的蒲团背起,随着一路化饭而去。
这是前世梁才的化生,和红绣鞋才完前账,结了三案因果。
再看他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毛橘塘一服药妄居富贵 胡员外百万户献作人情
诗曰:
尽道该休不肯休,能消几日下场头。
饥鸟饱食贪犹啄,浪蝶寻花舞更稠。
适口味多因作疾,快心事过渐成忧。
三回九折瞿塘险,安得滩滩历遍游。
话说莲净、梅心出家,侯瘸子入道,且按下不题。且说这金人干离不攻了河北,逢县破县,到了武城县,百姓逃走一半,或杀或掳,把这壮汉不杀的都拴了来,伺候攻城,推在前头挡城上的炮、箭。这掳的人不计其数,到了夜里,俱是铁镣扭锁,或十人一连、五人一连。
别人不消说,只说那毛橘塘、李来旺、邓三、屠本赤也都掳来,锁在一处。到了次日,先要把胖蛮子吊起来,打着要银子。第一李来旺,一向得了南宫吉的本钱,在河下开了酒饭店,又卖青布、开钱庄,极是方便,吃的黑胖。第二屠本赤,吃的大人家好酒好肉,生的油光光一个大脸,不像穷汉,又得的南宫吉卖宅子银三四百两,开了两个绵花店、布店,也吃的白胖。
被金人吊在树上,先使簇头捣了十数箭。来旺受不得,招出有一坛银子埋在家里。押着老婆起银子,原来天理不容,已被土贼掘了个大坑,没有了。回来说,只道是哄他,可怜两口,一刀丧于树林之下,。又问本赤的银子,死不肯招,又使簇头捣脯脐,只一箭,捣的尿流了一裤,才招他老婆包袱里,有卖慧哥的那一千钱,还有几件衣裳、十两的一锭银子、两块零的。
金人打了有三百皮鞭,见实没有,也就放了。邓三领了到当铺里取东西,金人把张二官家银子尽得了,把邓三和老婆都放了。
只有毛橘塘又没银子,使刀背打得鼻里流血。打到晚没有一分银子,要绑出去杀。才剥衣裳,只见沉甸甸响亮一声,和本书,一个包裹吊在地下。只道是银子,细看了一看,甚么东西?
但见:
圆陀陀一条生铁,似天王手掿的钢圈;响铮铮一个铜舌,比老人肩摇的木铎。董药师造来杏林伏虎,孙真人执定橘井医龙。包裹里陈皮半夏、白术黄芩,数包破纸卷柴胡;破书上寒热温凉、虚实阴阳,百样单方记本草。才知是岐黄教下悬壶客,扁鹊炉边卖药人。
你道是甚么奇物,原来医家游方卖药,又没个铺面,不定个行踪,只将这个铁圈摇起响动了,村巷中有病的出来取药,说是过路的郎中来了,一名曰“响传”,一名曰“病皆知”。也有投着病好了的,也有投不着病无用的,还有错用了药死了的。
他是草头大夫,骗钱就走,到是个救急的本钱,还有一件好处——药杀人再不偿命。这毛橘塘在外卖药久了,一闻乱信,就把本烂药方并几样草药包裹起来,和那响圈藏在搭包里。
毛橘塘见剥下这个东西,只道命在顷刻,那知道到透出吉星来。那金将干离不便问这是甚么东西,毛橘塘才说起是医家卖药的本钱,把个番将喜的跳起来,道:“快解了他,这是个中用的,险些错杀了他!”连忙拿衣服与他穿了,叫他坐下,取了一壶酒、一只大肥鸡、一块半生的羊肉,番将自己割了,递与毛橘塘吃。你说为甚么这样敬他?原来有个新得的妇人,收做老婆,极是爱他,旧有心疼病犯了,吃不得饭,要叫橘塘用药。橘塘进去看脉,看了道:“此乃胃脘疼,非心疼也,不过一帖而愈。”喜的番将如得了神仙一般。也是他因该发迹,即时立了一方,名曰“祛寒姜桂饮”:干姜草豆蔻良姜官桂各钱厚朴(姜制)陈皮砂仁枳壳甘草(炙)茴香(酒炒)香附各五分以上姜三片磨木香同服橘塘取开药包,内皆咀片细药,看着煎了,一服而止。把个干离不喜的极了,赏了一锭大元宝,换了绸缎衣服,只在大营听用。
却说四太子金兀朮,因立了张邦昌,扎营在汴梁河上,猛然得了瘟疫之疾,就要起营回北京来,传干离不上东京,分兵屯守。这干离不星夜马上赶去,就带着毛橘塘去治玻到了大营,见了兀太子,说是:“我营里有个蛮子会治玻”即传橘塘进去。看了脉,知道是受了南方暑热,得的瘟症,只消用了一帖“麻黄桂枝汤”。橘塘在面前煎了,怕兀疑心,先跪下饮了一半,才送与四太子吃。半夜一汗而愈。这兀满心欢喜,赏了一件狐皮袍子、貂鼠暖帽、兰缎番靴,又是金镀刀一口、合包一个、马一匹、金锏鞍辔一副,留着随他营中吃一个千户的俸。一时间,把毛橘塘抬在天上,就有数个番兵跟随,眼见得成了一个官了。
过了几日,兀的宠姬阿答里夫人有病,看看欲死。橘塘一问,知道是寒疝,用了一帖“四逆汤”:大附子一个去皮脐生用干姜五钱甘草六钱分作二剂,水二钟煎,七分温服果然次日一汗,平复如初。喜的个四太子,把毛橘塘半步不离。那毛橘塘江湖熟嘴,又善奉承,兀待为上宾,些须小事该打的该罚的,橘塘说说就依了。满营兵将都敬毛橘塘,称为郎中。
忽然有一起盐商的船在河下,一船是货、一船是盐、一船是粗重家器。久在东京,因大乱要装载回扬州,不料金兵到了,把船拿住,并盐商要杀。要央毛橘塘说分上,情愿出一万银子谢毛橘塘。那日兀太子打围回来,与橘塘吃酒,打着紧急鼓,胡琴琵琶一弄儿唱的热闹。正是欢喜,橘塘忙跪倒,禀这客人和他是亲戚:“求不杀他性命,情愿把这货船都入官,还要谢小人二百两银子。”兀便说道:“我这里用兵船使,叫他把船留下,只不杀他就是你的情了。也不消稀罕他那二百两银子,就这三只船赏你,那盐船也卖一二千银子。”说毕,橘塘叩头谢了。即传了盐商十余人——都是数十万之家,闻说免死,俱来叩见。兀说:“你们俱是我的百姓,因要私回扬州,本该杀了,今免你一死,把这三只船俱留下我用罢。”每人赏了一枝令箭。金命水命,走投无命,只得叩头去了。
兀使人河下看货船,都是苏木??椒、粗细绸布等货,约有数万金之物。又看家器船,俱是桌椅床帐,花梨木、铁力木、豆栢、楠木的家器、磁器,粗重不等,约有万金之物。只有盐船俱是蒲包载盐,用绳细垛在船上,使粗席搭盖,又没人来买,倒是滞货。兀说道:“将这盐都赏了毛蛮子罢。”橘塘连忙磕头谢赏。原来那盐商在汴梁行盐,遇着大乱,要逃回扬州,把本银暗打在盐包里,约有十万金银。这兀那里知道,毛橘塘平白地得此天大财宝那里想起。
从来说福从此起,祸也从此起。当时毛橘塘因赏了盐船,就在营里开了一座盐店,叫人发卖。先卖了头一层盐包,足得了四五百两银子。也是合该发迹,那日因家下没盐吃。抬了一包来,要倒在磁缸里。只听得响了一声,险不把个磁缸打破了,原来盐里埋的都是五十两一锭的大元宝,每包里十个。疾忙报与毛橘塘知道,又连夜取出几包来,都是一样。把元宝堆了两大垛,唬得个毛橘塘又惊又喜,就放在船上不敢动了。
若论正理,毛橘塘一个穷医生,要有些正道,就该想起这等大财,日后享受不起,照旧进奉与兀太子,必然厚赏,还把他做个好人,从此得幸,加得大官也是有的。这毛橘塘一个卖药的穷光棍,如何有此见识,喜得没天没地,便认做他是一个大财神,合该得此横财。白日黑夜算计着要享用这十万银子。
把旧婊子刘玉钗儿——听见掳在营里——使了三百两银子赎将来,做了浑家。又听得临清关上两个粉头弹唱得好,一个叫做李翠,一个叫做月娥在营里,也使了六百两银子,也买了来。
一时间,好马好鞍,前呼后拥,在家中吹弹歌舞,闹个不了。
每日备大酒大肉,吹打做戏,赌的嫖的,都来帮他。满营里只道他卖了盐得的官钱,那晓得这暗中一股大财。
正是:
人生福祸在机缘,命也无凭数也偏。
谁信卫青还尚主,安知石崇送空船。
鸡虫得失原成幻,鱼鸟飞潜各自然。
唤醒塞翁成一梦,始终生死只空拳。
却说毛橘塘白得了十万金银,一时用不尽,又不敢搬下船来,昼夜忧思,反添上三件大病,第一件,怕日久随营,没处安顿,被人知觉,禀到四太子营里,从前追出来,不是福到是祸。第二件,“太子爷原说只赏这盐,还要这船载兵,不久要来封船,这些银子可在那里堆垛?”第三件,这些营里官丁,个个知道毛蛮子赏了许多官盐,大家要来抬几包去,几番来龋竹山(橘塘)自己知道盐中有物,不敢送人的。这些金兵只道他悭吝,白白得了许多官盐,一包也不肯舍,常发狠要来平抢些去:“难道是你毛蛮子用钱买的不成!”因此有了三件忧愁,弄出一件怪病来,像是气蛊,又像是酒胀,腹中彭彭虚胀起来。又有三个相厚的娇滴滴青楼,昼夜盘弄。
那毛蛮子有一件春方,是金枪不倒夜战十女的,只要求一个海狗肾,要进与四太子,是无价之宝。那日就有一个医人找将来,要骗他的。
你道是甚么东西:
本草名称腽肭脐,一雄能御一群妻。
才来水底同鱼戏,又到沙边似犬栖。
性本发阳能下壮,力堪纵欲使人迷。
只因好色心无厌,借狗为人亦可悲。
原来这海狗肾出在东海文登、胶、莱地方。一雄能周百个雌的,因此在群母狗中,打不出个雄的来。况他灵怪多力,只在海岛中石上眠卧,再不肯上岸来的,如何拿得他。因此那捕他的渔人,看那岛中有狗的踪迹,即便撒下密网长绳,套住他的脚手,便钉钩钩祝先尽他走个极力,我这绳上倒须钩越扯越紧,渐渐扯到皮里,疼痛起来,然后用力一收,海狗护疼,慢慢扯陇来,扯到岸上。那些百十个狗子,都走下海里去了。所以打的真狗,断断得不着个雄的,只好将女妆男,以假作真,骗他百十两银子。使油浸透,那里认去?又有两件假东西,可以当做真的:一样似海猫,比狗一样,只是嘴略平些;一样是海豹子,比狗一样,只是皮上有些花斑。此二物极易得的,虽是真髟已髟巴,却又不如狗的中用。总是有真髟已髟巴的偏是假狗,有真狗的又是假髟已髟巴。那医者急于取利,只得把那些阳起石、海马、蛤蜊、肉苁蓉一般发阳热药,齐齐做起,奉承那眠阳的老先生。略一举阳,就说是海上仙方,从此再不软了。那知此一服热药,便做南宫吉的胡僧春方,久久力尽精竭,阳枯火虚,无不立死之理。
今日毛蛮子得了这个假狗,如异宝一般,慌忙走入营来,见四太子在营里踢毯,站在一边,不敢惊动。四太子见毛蛮子进来,拿着一个黄油绢纸,包着个甚么东西,打着番语问道:“甚么物件?”毛蛮子跪下道:“是海狗肾,前日王爷要找来合药的,今日才寻得来。”原来金兵取了东京,得的妇女万千,恣情行乐,只要这个春药。今日见此至宝,如何不喜,就赏了一个大元宝,留他饮宴,打着紧急鼓儿顽耍。因说:“不日要往南攻打扬州,过了镇江,直取江南。闻说扬州富庶繁华,怕兵一到,发火烧坏了城池,须先发一枝大兵,去招抚那些盐商们,恐怕惊走过江去,没人助我的兵饷。”只这一句,把个毛橘塘提醒,也是他官星有助,即跪禀说:“王爷如要招抚盐商,医官有一个绝好的相知,是盐商胡员外,有百万之富,但得前去叫他为内应,可省十万大兵。但小人不知用兵,只好做的文官,须得一大将同往镇守,催办粮钞,接济江南,才可进兵。”
兀大喜,即日申请金主,先把毛橘塘使领扬州都督之印:“明日即发你同阿里海牙,领兵三万,从旱路同行。”兀自和干离不一路攻打淮安,到瓜州会齐过江。毛橘塘磕头如捣蒜,谢了又谢。那盐船上千万银子,才有了着落;这些忧愁病肿,被喜气一冲,就如吃了一帖入黄汤,一时消散了。一出营来,传闻他升了扬州督抚,谁不尊敬,早有营中的南兵们投见的手本不下几千。那毛橘塘真是富贵一齐来,想了想:“这千万金银随营南去,何等妥当。一到扬州,不知还得盐商的多少珠宝。
如此泼天之富,岂不是天送将来!”正是人心如此,天意不然;总是造化愚人,无所不至。
这毛橘塘一面大弄起来,做了二品服色、蟒袍金带、执事旌旗,每家备吃贺酒,大吹大擂,金鼓喧天,准备点兵南下。那营中原有扬州兵丁,发了百十人先做奸细,去勾引盐商为内应,不题。
每笑天公罔善民,常将财色赚愚人。
蛾因投火偏张焰,鱼为贪钩更设纶。
恶贯满盈仍遂恶,身名奢泰始亡身。
明明慈母容骄子,暗使功曹报鬼神。
这毛橘塘泼天富贵不求自至,安排南伐不题。原来当日替汴梁盐商说情时节,有一人姓王名敬宇,是扬州人。自失了盐船,逃回扬州,还有些账目在汴梁,使他亲弟王二官人,改名王文举,在水营里充了兵叮听得毛橘塘升了扬州督抚,不日过江,情愿来投作细作,上扬州传与哥哥王敬宇,勾搭众盐商们内应,希图保守身家,还望得些众人的外财。即时写手本,见了橘塘,细说:“扬州城还有百十家大盐商,金银财宝如山之积。小人先到城里,通知这起盐商们。眼见得南兵软弱,敌不过金朝兵马,谁敢不降?先把投诚的名册汇报上来,也免得杀害性命。”说得毛橘塘大喜,就赏了一张把总札付。一不日,候阿里海牙整兵前进。
却说这王文举率领众细作扮作逃难南人,从清江浦由淮安去一半,从汴梁由河路上扬州去一半。王文举先从水路到了扬州,见了哥哥王敬宇,找寻胡喜员外,备说详细。
胡喜喜之不尽,自己心里想道:“这富贵出在这里!扬州城多少富商,今日俱在我手里生死。这几年多少嫌疑,多少仇恨,今日都要在这件事上报复!”寻思了一夜,怕开报不明白,请了一个为行检革退的生员,绰号王起事。因他平日好告人打官司,惯于开单捏款、赖债兴词,人家有争讼的,就是他的买卖。专一两下挑唆,只有弄起事来,再没有消灭下的。又且书柬四六都是明白。自从革退衣巾,夺了衙门前的饭碗,全靠着胡员外盐店里作个记室,因胡喜笔下不明,时常代笔,做了个门下晚学生,早晚和店里小郎们串通,得些小利糊口。因此胡喜想起来,忙请王起事相公来,又怕他走漏风声,许他五十两银子,也使他列上一个名字,日后金兵下了扬州,俱有升赏。
那夜至二更,悄悄商议汇名具册,先使人在路上金兵营里报了,定个日子,以何为号,好做内应。这王起事又是个害人利己的,两意相投,喜个不了。连日将扬州富户、行家、大小铺面、金帛子女,并养瘦马、开杂货、走苏杭之家姓氏门面、坐落处所,分作上中下,和报审户册一样三本。又把城中兵马钱粮、将官姓名、虚实强弱,各造一册,城上垛口门兵、某处有备无备,各造一册。密讨个暗号,在城上准备接应。背了众人,使一的当心腹,同王文举打扮作客商,把册子打在货里,没人知觉,沿路迎将来。
不日阿里海牙同毛橘塘率领三万人马,由汴梁水旱两路进发,
但见:
毡幕重重,帐房密密;弓刀簇簇,驼马纷纷。黄沙漫漫起边尘,黑气层层迷日月。但行处角声振地,下营时部落遮天。旗分五色,千里鸣雀投林;阵按八方,万户人烟屏迹。打草抢粮,哨马先行百里外;杀人放火,屠城常在一时间。
前军行至睢州地方,王文举认得毛橘塘旗号,跪在路傍。早被哨马捉住,口称是报扬州的机密军情。传至营中,见了元帅阿里海牙和毛督抚,呈上册籍。看了大喜,赏了酒饭。使他带回空头札付一百张,任凭胡员外分散。又给一枝番字白旗,藏在身边,使他插在城头——即在此处攻城。又怕他有间谍,使来人先回,将王文举留在营里,以防有诈。那胡喜的奸细和原差去南兵,依旧扮作逃难的客人,潜行去讫。这一路先取了天长、六合、清河、桃源,不战而降,直杀到淮安地方。
那时南宋高宗正在南京,商议战守之策。每日与汪、黄二相商议,怕金兵南犯,要建都杭州,又被那一起南渡功臣苦留,要提兵江北,以便恢复汴京。那一时,李纲、赵鼎、张浚、张所久已谪贬在外。要与金人讲和,情愿纳币称侄,求还二帝。
因那些名将岳飞、刘琦、吴磷、吴玠,俱分守各方。止有淮安是一个文官同一个参将镇守,兵分汛地,一时城内空虚。闻金兵三十万直到淮扬,百姓先逃了一半。那些残兵败将,原是汴梁杀破胆的,那个敢出战?因此直至扬州,如入无人之境。
那胡喜在城,真如望穿饿眼,恨不得一刻即到,他便做起大官来,指望封侯封王。一时把个扬州城,就是他家送的一件大礼一般,好不重大的紧,单等金兵一到,即为内应。
要知分晓,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小人有捷径借财宝以投诚 奸恶无他能选美人而献媚
《落花诗》:
溪水东流日转西,杏花零落草凄迷。
山翁既醒依然醉,野鸟如歌复似啼。
六代寝陵埋国媛,五侯车马斗家姬。
东邻谢却看花伴,陌上无心手共携。
话说一日粘没喝、龙虎大王和毛橘塘破了淮安,星夜直取扬州。那扬州城里军民,闻知淮安不战而降,已是吓破胆的,那个将官敢来迎战。城上虽也预备下擂木炮石,派下民兵守城,那知胡喜和王盐商受了毛橘塘的□付,散在城里,内应的奸细预备下献城。听得金兵一到城下,通了暗号,见东门上军兵稀弱,将毛橘塘发来的白旗插起来。金营里见竖起番字白旗,就知是奸细接应,又怕内有奸诈,先使王盐商的兄弟王蛮子趴上城去,却用梯子一个个接着上城。那城上军民那个是不怕死的,见了金兵上城,滚的滚,趴的趴,一个个走投没命。城里先放起火来,胡喜一干奸细砍开城门,放金兵进来。
但见好杀:
金珠如土,一朝难买平安;罗绮生烟,几处竟成灰烬!翠户珠帘,空有佳人无路避;牙床锦荐,不知金穴欲何藏。泼天的富贵,堆金积玉,难免项下一刀;插空的楼房,画碧流丹,只消灶前一炬。杀人不偿命,刀过处,似宰鸡豚;见死不垂怜,劫到来,总如仇怨。
自古来淫奢世界,必常遭屠杀风波。十里笙歌花酒地,六朝争战劫灰多那时扬州城里,杀的男子妇人不计其数,兀太子才令封刀。把胡喜开的富民册籍呈上,四太子看了,就叫龙虎大王同胡喜搜括富民家财宝货,助饷过江。
胡喜先把好女子拣选了五十名,打扮的天仙一样,送到金兀?X营里答应,次后开出城里富户平日有养好瘦马的人家,并乐户娼籍、出色有名的女戏,一一开造册籍,听四太子发落。
四太子就着毛橘塘同阿里海牙拣选三千妇女,送一千上北京,进与金主,一千随营自用,一千赏这破城有功的将官军校。这毛橘塘、胡喜得不的一声,正称下情。
胡喜和龙虎大王坐在扬州府堂上,照依册籍,把扬州盐商木客、乡宦富民,一齐传将拢来,先要了骡马,次要金银,又次要珠宝。又把妇女们一家家赶出来,选着有姿色的,留下入官。可怜这些妇女,俱用黑灰搽脸,蓬头破袄,妆做奇丑模样,那些美貌娇容的,一时恨不得变作个无盐女来,才可免得性命。可见美色不但害人,连自己的命也坑了。
有诗为证:
麝为香遭网,鸟因翠损毛。
龟灵逢灼甲,檀馥被炉烧。
憎苦多遗蓼,争甜少剩桃。
东施笑西子,夫妇老蓬蒿。
那些大商贾们,撵出金银元宝,在府堂上垛的高有十余丈,零星碎银不用天平,抛在地下,何止百余堆。那胡喜将平日和他有大小嫌疑的,叫龙虎大王或是箭射心窝、刀穿两肋,杀的人在堂上横倚竖卧,使在傍看的人畏惧,不敢不献出珍宝来。那时扬州妇女,大小人家俱尚珠子髻儿,一两珠子卖到百十换。这一搜,
真是:
明珠百斗非为罕,碧玉千层未足奇。
那些富民,初时也只说有了财宝,买出命来。谁知这人心原是无尽的,见了一千就要一万,见了银子又要金宝。先还哄着,自己献出来,到了三日之后,见富民说都尽了,只得非刑吊拷、火炙刀剜。可怜受尽千般之苦,尽了家私,还不保其命。这是富户的结果。因此说,人生乱世,富不如贫,贵不如贱。
怎当那众生凡夫,贪心太重,不到此地也不肯休心,到了五鼓醒来,还要算计那一宗生意有利、那一件机巧骗人。细细想来,可不是一场春梦?
唐人钱起有《蜜脾咏蜂》曰:
年年花市几曾淹,斟暖量寒日夜添。
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
却说这毛橘塘,自从得了盐船那十万之富,和胡喜算计停当,得了扬州,即将此银合伙,添上扬州盐商的银子,不止百万,做起盐来,以为久远之利可以敌国,把金银积到北斗也是不难的。又奉了兀太子,使他搜选妇女,不论良家娼妓,要足这三千美女的数,好不快活。想了想:“我那打光棍做穷医生的时节,见了一个银纽丝,就把我弄昏了,受了南宫吉多少亏。今日到了这婆娘海子里,尽我受用,只恨少长了百十根髟已髟巴。”一时间没处打发这些妇女,因此和阿里海牙商议,先出了一张告示,要遍考选扬州妇女。和开科场殿试一样,分了三案:第一案是良家女子,年十六以下,有容貌超群、诗词伎艺的,名曰“花魁”,和殿了状元一般。第二案是良家妇女,二十以下,有才色绝代、歌舞丝竹的,名曰“花史”,和殿了二甲一般。第三案是乐户娼籍,二十以下,有色有艺的,名曰“花妖”,和殿了三甲一般。以上三案俱是中选的,头一场选人才容貌,第二场考文学诗画,第三场考丝竹歌舞。三场毕,照旧放榜。第一甲金花锦缎,鼓乐游街;第二甲金花彩缎,鼓乐送出大门;第三甲银花色缎,鼓乐送出二门。奏知兀,喜个不了。一面照依城内坊里,挨门拘唤,如有一名隐漏,两邻不举,十家连坐。那敢有一个妇女不出来听选的。
那一时,只恨天生下来不瞎不瘸,惟有那贞烈妇女,投井自缢的、截发毁容的。后来金兵知道,出了大牌:有妇女自死者,罪坐本家,全家俱斩。谁敢不遵,日夜里到守起女孩儿来,顾不得名节,且救这一家的性命要紧。也有那淫邪妇女,见了榜文,要显他才貌,逞起精神,打扮着要做金朝后妃的。扬州风俗淫奢,大约爱考选的妇女十有其八,贞烈之女不过一二。此乃繁华的现报。有多少奇怪的事,到了乱中,才把妻妾的真情看透。
且说扬州东门里有一王秀才,生平止一宠妾,是个有名的美人,能文善画,才艺无双。二人相得,寸步不离,如掌上珠一般,打扮得珠翠绫罗,奉承他百依百随。后来王秀才因色欲伤了,时常吐血,不敢纵欲。不消一年,到因寡欲受胎,生了一个儿子。
越是夫妾情重,到把大娘子丢在一边。在一所花园里,收拾的雪洞般书房,三口儿过活,就是比翼鸟、连理枝,也比不过两人情厚。
忽然金兵进了城,各人逃命。这王秀才间壁有一座当铺,年久了,故衣柜架甚多。只得藏在一层天平板上,下面俱是衣架木器。到了天晚,只见几个金兵进来照了照,见没人,把架上衣服拣好的尽力包了去。落后掳了两个妇女来,吃酒唱闹了一会,众人将掳的妇女陪去睡,只留下一个美妇人,陪着个兵丁,在这当铺闲床上歇宿。王秀才伏在天平板上,唬得一口气也不敢喘。从板缝里往下看这妇人,你道是谁?“原来就是我那娇滴滴美人,和我生死不离的爱妾。如何却落在这番兵手里?
眼见得他决不肯失身,平日里的志气,许下同死同生,如何肯顺他!”一面想着,又是疼又是怕。
只见床上支支呀呀干的一片声响,原来两人在床沿上行事哩。妇人道:“把灯取过近前来,咱照着耍得有趣些。”那番兵起来,果将灯移到床前。妇人早把衣服脱净,显出那白光光身子来,高擎两股,极尽奉承,口中娇声浪语,无般不叫。又嫌番兵不甚在行,妇人道:“你上床去,我自己凑动。”番兵果然上了床,仰头一根阳物,竖的挺直无比。妇人看了看道:“我今日可死了心了,随着你罢。我不遇见你,枉自托生了一个妇人,那得尝尝这个滋味!”一面趴在身上,百般迎凑,口口声声道:“快活杀我了!随你怎么,休撇我去了,撇了我也想杀了!”
番兵乐不可言,细问:“你是谁家娘子,这等有趣的紧?丈夫是个甚样人?”妇人道:“俺丈夫是个秀才,生的人物也好,只是这件事上,再不曾打发个足心。我今日可尝着滋味了,好不好把他杀了,同你一处过去罢。”这王秀才就着灯影看得分明,只见他令宠把奉承他的一套本事,多使出来奉承那番兵。
王秀才气死了两遭:先见他上床去,酸心了一个死;后见他要杀了他跟着番兵,又恨了一个死。
到了天明,番兵听见吹角进营,要起去,还被妇人拉住不放,在床沿上弄有一个时辰,方才撒手。嘱付了又嘱付:“到晚还来,我在这里等你。”番兵道:“四王爷不许掳妇人,你只在家藏着,我来找你罢。”两人搂抱不舍,把妇人送过屋里去了。
后来金兵出城,王秀才回家,见了妇人,说他失节,百口不招,因生下儿子,不好叫他死的。才知道:枕边恩爱风中露,梦里鸳鸯水上萍。王秀才以此弃妻子出家为僧去了。
却又说一个娼妓,做出件翻天揭地的事来。扬州钞关上有一妓,姓苏名琼琼,也是扬州有名的。接了个布客是湖广人,相交情厚,把客本费尽,不能还家。后来没有盘费,情愿和这当行的一家住着,就如昝喜员外一般。忽然金兵抢了钞关,把琼琼掳了,和这客人一搭,白日拴锁,夜里用铁绊。到晚上,解下妇人,却将这蛮子们十个一连,上了锁才睡。一日,番兵吃的大醉,和两三个妇人干了事,一头睡倒。却被琼琼把铁绊的锁开了,放将客人起来,用番兵的刀,一个个都杀尽,搜出他抢的金银一千余两,和这客人扮做逃民,回湖广做起人家来。
生了儿子,发了十万之富。岂不是一件快事!看官听说:天下事那里想去,良家到没良心,娼家反有义气。也是各人所遇不同。
后来毛橘塘考选扬州妇女,这些瘦马、妓女不消说的,还有大家女子出来,欢欢喜喜,和番兵骑在马上,争妍卖俏,比门户人家更没廉耻。岂不是风俗淫奢之报!
到了三日,报名已毕,先考头一常发出一张条约:铁差提调淮扬兵马都督府毛,为奉旨考选宫嫔,严立条约,以防隐漏,以杜冒滥事:照得广陵为名丽之区,迷楼实烟花之薮,舞逾上蔡,歌出阳阿,代充掖庭,必兹先郡。今遵奉王旨,考选良家,兼收乐籍。
分三案,为三甲,不啻文士登科。自才艺及声容,以定女中魁首。百代奇逢,千秋荣宠。除遵依里中挨门报名外,凡系文词女史,第一场考诗、赋、论,一篇即合式。声容恣态,次场点名。歌舞吹弹,末场面试。
先三日扬州府各递试卷脚色,并载里甲、年貌、历履,习学某艺,临期执技登场验选,一照文常殿试分三甲,上下游街及第。如有滥冒顶替,许人揭告,以违旨定罪不贷。特谕。
大金天会六年月日
到了三日后,妇女报名已毕,由江都县申到扬州府,挂出牌来,在察院衙门听考。临时毛橘塘、阿里海牙,并本府大小官员,俱是大红吉服。门首悬彩奏乐,挂了三个大字,是“女开科”。这些妇女们都是艳妆丽服,傅粉涂朱。也有哭啼在轿里,父母随着送场,一似昭君出塞一般,哭的千人落泪;也有喜喜欢欢,先换了金朝服色,窄袖戎装,平头盘髻,也十分好看,这都是乐籍、瘦马的人家,一时间就扬鞭上马,笑嘻嘻而来,争这女状元。街上看的人上千上万,通挤不开。鱼贯而进,约有二千五百名,大门首知府点了名册。一个个花攒锦簇,五色纷披,果然十分可观。
但见:
千层锦绣,万朵胭脂。绮罗对对,排来五色云霞;珠翠丛丛,衬出三春花柳。一个淡妆出月下梨花,却嫌脂粉□颜色;一个浓染似雨中芍药,恍疑香露滴衣裳。那愁的低垂粉颈,好一似捧心西子,越添上一种妖娆;那喜的满面笑容,好一似渡海观音,更显出十分光艳。高髻云鬟,扮的是大内梳妆,动人处玉钗斜挂;弓鞋罗袜,走的是扬州俏步,关情处檀袖偏拖。
长的是眉,眉弯新月,远山淡画出双蛾;秀的是眼,眼溜秋波,碧水轻盈含一笑。粉的是腮,鼻边红杏淡白云;朱的是唇,齿上樱桃明素玉;圆的是肩,新藕琢成香玉臂;软的是乳,梅萼初簇碧酥囊。纤的是腰,杨柳三眠;细的是股,芙蓉两朵。翡翠群中藏翡翠,鸳鸯阵里卧鸳鸯。
大堂上坐下,阿里海牙居左,毛橘塘居右,俱是大红蟒服、金幞头玉带,帽上悬着貂尾——这是金朝官制,凡官至二品,方许帽上系貂。一边分了东西文场字号,俱在堂上面试,怕有代笔。番将堂下带刀巡逻。只见一个教官提着一面牌下来,上写着四行大字:第一场题三道:沉香亭牡丹清平调三韵广陵芍药五言律诗杨贵妃马嵬坡总论这些平日读书饱学、吟诗作赋的女学生们,多出在世宦名儒之家,从七八岁上了女学,偏是聪明乖巧,比儿子读书还长进的快。如今扬州府风俗,不教儿子读书,多少识些字,就叫出去做生意。只有女儿偏要习学诗词,博出个才子的名去,把诗词传刻,向女流中夺萃,因此常常惹出风流话来。今日扬州考选女秀才,皆因有此风俗,才有此番考试。
单说这女秀才们,见了题目,一个个铺下玉板纸的试卷、紫管的彩毫细笔、螺纹的鸲鹆端砚、松烟金漆的龙香墨精。那苦思的,攒着两道眉儿,想一句写一句,十分好看;那得意的,思入风云,把罗袖拂一拂纸,伸出那春笋般又细又白的指头儿,握起笔来,真似龙蛇飞舞。也有做诗做论的。那消两三个时辰,把卷子誊真,俱是钟王楷书,珠圆玉润。捧着卷子,送到考试官面前。
那知道考试官都是不识字的,只凭着扬州府王推官——是个山东才子、积年大词客,一切出题看卷,凭着去龋这两个大主考,阿里海牙是个武将,不消说了,那毛橘塘只记得几句草头药方,那晓得诗词歌赋。见了这些女子进场,已是雪狮子见日——化酥了半边,连骨髓都流出来;又好似看太阳花了眼——通是青红黄黑在眼睛里乱滚,忙的个可怜。
到了日西时,也收了百十本卷子,其余或句不成章、字画差错,俱不入眩还有曳白的,俱一齐出常到了第二日,
贴出榜来:
大金国扬州府为考选女科事:今将头场取中合式进士榜于后:一甲第一名:宋娟(扬州府江都县人,商籍。论一篇,马嵬坡)二甲第一名:王素素(扬州府通州人,乐籍。沉香亭诗三首)三甲第一名:柳眉仙(淮安府山阳县,军籍。广陵芍药诗三律)其余考选不等。定了名次,其取中进士八十二名,不能详载。
只有女状元宋娟朱卷,传满扬州,这些宿儒才子,也都夸他博学鸿词,不象个女子,即时刻了传诵。
《杨贵妃马嵬坡论》:
论曰:盖闻情者弱骨之媒,爱者醉心之孽。星眸粉黛,名为伐性之斧斤;狐猸娇痴,号作登床之机弩。
况假合能有几时,玉质朱颜,转眼而鸡皮鹤发;好丑原同一味,金床象枕,回头而骨冷魂消。愚者沉焉,达者笑之。故琴瑟取诸《关罘,乐而不淫;床第戒于牝鸡,礼以防乱。
乃有唐闱多秽,兆自开邦。兄收弟妇,有忝日角之雄君;子纳父妾,忽代月升之女主。点筹借箸,投子闻声,此皆历代丑踪。缵述祖武,逮至玄宗,恣情渔色,纳子妇而号太真,宠娣妃而封列土。华清水滑,凝脂流合欢之香;绣岭尘飞,连骑贡侧生之笑。堂开锦绣,排甲第于云霄;门列棨戟,掷沙泥于金玉。或连镳则云锦迷天,或狎坐而珠玑满地。雕麟织凤,罗纨穷天女之工;玉脍冰鳞,水陆尽穷民之血。以兹淫风相煽,阴气乘权。蛾眉娇妹,鸳鸯入鹃坞之群;碧眼胡儿,虎豹结狐狸之穴。
洗儿之金钱一去,渔阳之鼙鼓忽来。凤辇云奔,马嵬尘起。路傍弃霓裳之宝器,道隅走乞食之王孙。遂使蛴颈投环,羊头贯槊。七夕密约化为冷烟,三峡淋铃魂销夜雨矣。不亦悲哉!
然后玉碎香残,前日之珠翠也;羯鼓征尘,前日之歌舞也;手掬麦饭,前日之珍馐也;以枪揭首,前日之剑南旌节也。乐极而悲来,物穷而理返。是故君子土木形骸,电光富贵,性不以情移,而识不以爱乱。盖审于浓淡久暂之间,不以彼易此也。
第二甲榜眼王素素《沉香亭牡丹次清平调韵》:
冰肌玉骨月为容,久厌胭脂入画浓。
洗净铅华应不染,天台姑射一时逢。
又:
并蒂连枝笑合欢,玉容常向月中看。
姚黄魏紫争承宠,冷藻天香未可干。
又:
石家金谷暗生香,风雨春深自断肠。
为嘱花神好相护,明妃马上不成妆。
第三甲探花柳眉仙《广陵芍药五言律》:
汉宫仙掌露,春色上华簪。
影浸盘盂玉,光摇围带金。
花王终让宠,蝶便莫相侵。
应有东君荐,莺衔到上林。
原来二女子诗中包藏深意。说那沉香亭牡丹,不爱繁华,甘心苦守,每一首末句,都有自寓的意思。这芍药诗却说的富贵,有金屋贮阿娇、昭阳第一人的光景。那玉盘盂、金带围,乃芍药佳种。真是诗中李、杜,女中的谢道韫、朱淑真,也不能到此风雅。其余合式的女进士,或有几句,不能遍传。
到揭晓传胪,女状元宋娟,在公堂上插了两朵金花,两肩上十字披了织锦金缎,两对彩旗、四名鼓乐引导,当堂上了四人明轿,送归及第。榜眼王素素也是一样,却是彩缎一对、彩旗一对。探花柳眉仙也是一样。到了三甲以下散进士,不过二枝镀金花、一对红纱、二人轿子。俱鼓乐引着,送在大营里,见了四太子谢恩,听发在那里。
那时兵马急着过江,一面逼拷富户,一面搜罗妇女。兀只选了几个会弹唱的随营,把这女状元、二甲、三甲,共选取了八百女进士,一时没有这个落地,又不便发回本家,怕有逃亡走匿的事,叫王推官安置。只有琼花观地方宽大,把上下房道官火头一齐赶逐,将这妇女们权且安置。使一老成番官看守,把大门封了,不许亲戚往来,以待平定了江南,往燕京进献于金主。这些妇女的父母,在外哭哭啼啼,往里送饭食衣裳的。
真是:
花花柳柳,原从南国生成;燕燕莺莺,尽被东君收去。蔡女多才,但做胡茄十八拍;昭君美貌,空传琵琶五言诗。阿姊阿妹,忽改做年兄年弟;大乔小乔,没处觅房师座主。妒色梨花逢暴雨,能言鹦鹉入金笼。
后有美人题词壁上,名曰《满江红》云:
邗水繁华,扬州人物,尚遗隋氏风流。绿窗朱户,十里挂银钩。一旦刀兵齐举,破金城,百万貔貅。长驱入,歌楼舞榭,风卷落花愁。清平三百载,典章文物,扫地俱休。任此身南北,断梗浮鸥。破镜乐昌谁续,念萧郎陌路难投。从今去,香魂千里,箫凤断秦楼。
一时题咏甚多,不能遍载。
那兀太子和这粘没喝、干离不大将军一班战将不消说,朝朝醉乐,夜夜欢歌。只这毛橘塘一个穷光棍,坐拥着百万金银,每夜自有良家女子十余人陪侍,清歌妙舞——不在这钦选以内的。胡喜和王起事秀才,一般盐商,子女金帛、珠玉玩好,没般不奉承。
真是:
富过郿邬白璧满,花逾金谷绿珠多。
一日,传下令来,刻期过江。先发了一封战书,与宋朝都统元帅韩世忠金山会战。韩世忠也差官送了五百个黄柑来,说:“北军过江,愿打浮桥三所。知大军远来,谨以黄柑五百解渴。”兀大惊,赏回差官,刻日决战。知道毛橘塘不惯行兵,把胡员外封了扬州副都管,和毛橘塘权守扬州,催兵饷接应。分了一班番将过江的汛地,要一鼓而渡。十万人马,真有投鞭断流的光景。兀到了瓜州江岸,看着金山下的南船,一只也无,江南城郭隐隐,全不见旗旛。
正不知韩世忠的兵机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胡员外消众怒细细分尸 毛橘塘泄公忿团团受箭
诗曰:
久恋繁华兴未阑,无言天道自漫漫。
笙歌聒耳红妆乱,势位薰心白发残。
郿邬金钱封爵厚,迷楼风雨过江寒。
应知杌梼终归尽,造物愚人纸上看。
话说金兀朮十万人马过江,被韩世忠杀得大败,无路可归,几次哀告求生,俱被神臂弓射回,赶入黄天荡,不得渡江,已指日受擒,再无生路。谁料天相金朝,出了一个闽人,指出老鸦河旧路潜通建康。金人日夜开凿,把人马渡尽,韩都统方才知觉,无处追赶。金兀朮似漏网游鱼、脱笼狡兔,急奔扬州。
那知元帅岳飞从江北提兵接应,八百精甲、三千步卒,把兀朮的人马赶在江边泥淖陷坑中,一阵杀得血流成渠。剩不下一万残兵,不敢回扬州,迤逦往淮南一路连夜奔逐。岳元帅直赶过淮扬地方才回。
单表这扬州城,留下毛橘塘、胡喜做了都督,同番将勃堇等老弱五千镇守,接应江南兵饷。自兀朮渡江,这扬州城盐商大户,死的死伤的伤,子女金帛,搜括已荆这胡喜和王起事,架着金兵同毛橘塘,大家小户,不遗一家,比从前追拷捆打日甚一日。这些百姓,真是釜中鱼一般,生死不保,捱得今日,不知明日如何。
就中有一个好汉,姓李名安,原是山东周守备府中有名的家将,后来因汴梁失守,投在宗留守标下。南渡后,流落在扬州,做些小生意养母。此人武艺出众,胆勇超群,见胡喜一班奸细引金人入城,久已不平。藏在百姓人家有旧日结识十个义气弟兄,都是些营里旧武官们,动得手的好汉。大家商量,待金兵大营南渡过江后,在城里杀起来。这些守城的金兵,不过几千老弱,久已足心,那提防着百姓起义。只因金兵势大,不敢动手,专差几个心腹,在瓜州打听兀朮过江、韩将军的胜败,以便举事。后来,打听得兀朮大败,走入黄天荡去了,大家喜之不尽,连夜纠合起些有胆的壮士千余人,定日在天宁寺取齐,举火为号,先拿住胡喜,以报献城之恨。正是:恶贯满盈,天随人愿。
不数日,兀朮败信到了扬州,孛堇正在点兵接应。这李安怕日久泄漏,一面差心腹上岳元帅营投报告急,一面城里设计,怕金兵走脱。到了半夜,塔上举起火来,满城呐喊,乱杀起来。
原来金人破了扬州,料南人软弱,不敢叛的。这些番将们,那个不是醉拥红妆,几个妇女昼夜纵酒狂淫的。就是这马兵步卒们,也都放胆奸淫,日日醉生醉死,全无提防。忽然半夜一声喊起,只叫:“休要走了番贼!”那些有胆力、受冤屈的百姓,成千成万,上的城来,把城门把祝岳元帅的兵马早已入城,内外夹攻。这金兵好兵马俱挑选过江,只留下老弱兵马不上三千,一个价束手就缚,没走脱一人。早把胡喜、毛橘塘、王起事一起奸人背剪绑了,只孛堇剃了胡须,扮作游僧走了。
却说这胡喜和毛橘塘,从做了扬州正副都督,穿着吞肩大蟒大红倭缎、玉带金貂,日夜排宴,把得的珊瑚玉器、古玩珍奇,摆设得真似骨董店一般。王起事又公报私仇,诈有十万金银,每日还搜谁家有玻璃盏、汉玉杯、商周铜器,不知害了多少性命。又把琼花观封锁的美人,悄悄叫出,昼夜奸淫。把个毛橘塘、胡喜,酒色里淘的终日昏昏沉沉,只是盹睡,也是命数已尽,罪恶贯盈,全没点活人气儿。那日两班女乐唱到四更,吃得上下官卒懵腾大醉,忽然一声呐喊,放进岳家兵来,这一惊不小,
好一似:
雀入雕群,羊投虎口。短命索套住喉咙,阎罗王忽投请帖;磨刀石砌成脖项,刽子手不久尝新。盐店十万,旧元宝难认财神;侍妾百人,新春药尚存海狗。
正是从前作过事,不幸一齐来。
岳元帅进了扬州,这些百姓和军士,杀的金兵献首级的、活俘的,不消一日,把金兵杀荆百姓们焚香叫苦,细诉:“胡喜投了毛橘塘,和王起事先将城里虚实私通金人,半夜献城,将一城良民妇女奸淫将遍,杀死的大商富户不计其数。现如今把妇女千余人,封锁琼花观里,自己的金银,和兀?X收得元宝,不止三百万,如今垛在察院里封着,不曾支动。”岳元帅大怒,即将三个大奸绑进辕门。那胡喜、毛橘塘,已被百姓打的半死,只闭着两个眼儿,王起事还伶牙利齿的口里辩话。岳元帅审问已毕,即分付刀斧手,将胡喜和王起事绑在辕门外将军柱上,凌迟处死;将毛橘塘带往江南献俘。那时百姓上千上万,那里打得开。及至走到扬州府前市心里,那里等得开刀,早被百姓们上来,你一刀我一刀,零分碎剐去吃了,只落得一个孤桩绑在市心,开了膛,取出心肝五脏,才割下头来。这王起事还睁着眼,看着剐了胡喜,轮到自己,才悔他平生兴词唆讼,专以捏款开单、害官害人的报应,果然不爽。
诗曰:
福不轻加祸不差,天公推算有巡查。
杀人但作家常饭,好色常看倾刻花。
斜日易倾歌舞尽,冰水难在路途赊。
木棉庵里豪华客,风雨夜深闻鬼车。
岳元帅看剐了胡喜、王起事一班奸党,行了一角文书报镇江都统韩世忠,遣将防守,并解毛橘塘江南献俘,他却去安抚淮安一带城池。将琼花观选过妇女,一应放回本家;中间有死节全贞的,都行文府县官旌表。又照依原册,搜括的商人富户金银,一一许本主领回,当官生理——虽然不得一半。百姓如重见天日一般,欢声如雷。扬州都会之地,不消数月,依旧人烟凑集,商贾充满。岳元帅自去两淮防御,一面恢复不题。
却说韩都统见兀朮逃回,正在发兵追剿,兵到仪真,才知兀过江。岳元帅大杀一阵,直赶过淮西一路,复了扬州。只见岳元帅差标下副将牛皋,押解伪都督毛橘塘到镇江来,上本听朝廷正法。韩都统大喜,即时差官上临安报捷:“生擒伪都督毛橘塘,候旨定夺。”不日,高宗批下旨意:“扬州既已恢复,其忠义百姓、首倡举义李安,着一例叙功,随镇江营效用。伪将毛橘塘,着押解建康市,乱箭射死,仍枭首扬州悬示。”
韩都统得了旨意,即时押毛橘塘过江,领马步兵二千,扎着队伍,由龙潭麒麟门进城。出示安了守官百姓,把毛橘塘换了一身红衣,头上插着叛贼白旗,先在各门上号令一日。两棒鼓、一声锣、吹一声喇叭,一百名披甲前后围着,都是刀斧手。
毛蛮子一生一世受用不尽,这番才是他的结果。“只可惜一件,这盐船上的十万银子,到底不曾支动。又有扬州盐商们攒送买命的元宝三十万,俱交付胡喜收管,下在地窖里,到今不曾开包。又可惜我这旧表子、新美人,红红绿绿,足有金钗十二、粉黛两行,俱不曾着落个人儿,如何就这等了账?”
那毛橘塘游街三日,建康南门外教场里埋起桩柱来,如竖起一架天平相似。将毛橘塘剥得赤条条,一个滑车,扯在半空里去,好像耍孩儿打秋千一般。韩都统坐了大轿,朱服冠带,扎了大营,一队队马步旗枪,摆出执事来,上了演武厅坐下,将坛上吹打三□,扯起帅字大旗来,放了三炮。那些旗牌各官参见已毕。教场里人马严肃,谁敢喧哗。只见蓝旗马飞也似跑上将台来,报说:“叛将毛橘塘已悬上箭垛,禀老爷看箭。”
说不多时,将台上发一面牌来:先是马上将官各人比试,中三箭合式,多一箭者,赏银牌一面。然后步下各哨官分班射箭,三箭合式,多一箭者,赏牛肉五斤、酒一瓶。大兵射完,方许闲人乱射。擂鼓已毕,只见将台上各官,盔甲鲜明,弓马齐整,从台上扳鞍,一齐放下马来。那教场里看的人上千上万,闪开三条箭路,俱躲在两边去了。这一班将官,俱是蟒袍银甲、长弓短箭,十分轻快。
真是:
马如走电,箭似飞蝗。弓弯明月,滴溜溜射中心窝;羽滚流星,响咚咚贯穿脑额。分鬃箭、对灯箭,各分巧样;抹□箭、回马箭,争显奇能。当日官上加官,今日箭上加箭; 当日色中选色,今日弓上加弓。蓬蓬乱插似狼牙,密密攒来如刺猬。
一班马上将军射华,就是步兵分班较射。只听鼓声乱响,那箭都射满了。上堂报了箭筹,一面支赏,才叫闲人乱射。你看这些百姓,也要用箭的,那得这些箭来,俱是砖头石块,往上如雨一般。那消半个时辰,把个毛橘塘放下来,已是当心有十数箭,射死已久。然后用刀割下首级,捧上将台验了,封在首级桶盛了,发扬州府悬示。这才完了毛橘塘一场公案。
诗曰:
贪暴骄淫事事奢,玉堂金谷斗芳华。
乞儿冒领千金爵,牧子来登七宝车。
狗尾续貂呼作宝,羊头贯槊贱如瓜。
早知鬼箭身为的,不及街头卖药家。
韩都统看着射死毛橘塘,放炮起营,自过镇江把守去了。
一面发兵安抚扬州,提取义士李安等,升为营将,随营征讨,使他巡拿沿江奸细。
却说一个小小的因果,完结淫报一案:当日沈子金因流落在表兄徐守备家里,认做表弟,托他守家。这徐守备随韩都统出江,与金人对敌,久不回家。沈子金久惯嫖风,终日夜在徐守备家串房入阁,把他大儿妇通奸已久。趁着金兵在江北,遂拐带妇人过江,又和骗银瓶一样。那知天理循环。连夜赁一渔船,渡到江口,被李安队里哨船拿祝见有男妇过江,话说是东京语音,报了大营里来。问妇人口词,却是一口镇江的话,言语不对。把妇人一拶,即时招出,系水营徐守备家儿妇。即提徐守备面审,才知是他表弟拐了表侄妇逃走。大营里发与李安,即时打了一百大棍,立毙杖下。把妇人交与徐守备,休回母家,羞愧缢死。这是小人淫恶,了此一案。
不知善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董翠翠被骗烹鸡 屠本赤丧明喂狗
诗曰:
阅遍沧桑叹化书,庄周蝶梦笑遽庐。
美人已作丹枫幻,故友真同朽麦馀。
白眼风尘金紫贱,黄粱天地鼎彝虚。
卮言便作玄经诵,齐物逍遥尽扫除。
单表武城县。自说南宫吉死后,又遭金兵屠掠,城郭人民死去大半,不消说本宅人亡家破、妻子流离。到了靖康二年,汴梁失了,二帝北迁,高宗南渡,这山东、河北千里蓬蒿,把一个武城县豪富之地,变作一片瓦砾战常刘豫为王,占了河北,时常有兵过县,养马征粮。把南宫吉那些故人门客,也都死丧零落,十不存一。只有屠本赤经了几番掳掠,走到外府地方——传他已死了,后来在外日不聊生,又走回家来。狮子巷口房都拆了,没处安身;骗的赵二官人和云娘卖庄宅的银子也没了;老婆又害时症死去,并无棺椁,抬去埋在乱葬岗上;一个丫头小黑女,先前在外,卖着盘费吃了;只有一女要回来投他,不料被金兵掳掠去,不知下落;只剩一身,孤孤凄凄。时常到戚小奇家过几日,也不是常法。不消半年,戚小奇死了,举目无亲。见个亲友,还油嘴诓骗。过一二次,人人晓得屠油嘴没良心,都不理睬他,一个站立的去处也没了。只为良心丧尽,天理全亏,因此到处惹人憎嫌,说他是个不祥之物,一到人家就没有好事,如鸱鸪一般,人人叫他做“夜猫子”。因鸪鸟生的猫头鸟翼,白日不能见物,到夜里乘着阴气害人,因此北方人指鸪为夜猫,以比小人凶恶,无人敢近。
屠本赤无门可投,想了一想:“只有勾栏乐户们,平日在南宫吉家与我相熟,有些帮衬他的恩,或者见我屠二爹还不忘旧。且往上几日,看有嫖客到门,我原旧学得几套弦子,还做篾片,得些酒食,也是一法。”
那日踅到勾栏巷里,几年不到此地,想着当日少年,和南宫吉结拜十兄弟时,好不热闹:姊妹们门前站立得红红绿绿,一家常有十数个粉头;帮闲的小优儿满街乱串踢气毬,卖瓜子的闲汉串门子乱走。如今已二十余年,又经此大乱,房屋拆去大半,静悄悄的,只有几个穷乌龟在门前晒马粪。一个虔婆拄着拐,在门首卖根豆芽菜儿,见了屠本赤,妆不认得,缩进门去关了。“如何一个熟人也没有,丽春院门楼也倒了?”但见巷口一坐花神庙,是塑的柳盗跖,红面白眉,将巾披挂。因他是个强盗头儿,封来做个色神,这些忘八们时常烧香求财,有好子弟进门,便来谢神。本赤进得庙来,只得磕下头,叹了口气,
吟诗道:
走遍勾栏四十春,帮嫖帮赌老游神。
笙歌闹处言多趣,酒肉场中味更亲。
儿女丧亡无旧侣,面皮饥瘦有穷筋。
何如做个乌龟长,尚有焚香奠酒人。
屠本赤二日没饭吃,饿得昏了,坐在台基上佯佯睡去。只见南宫吉进来,把他当头打了一杖,道:“屠本赤,你在这里,我多时寻你不见!我和你一生一世,同乐同欢,看顾得你也不少。我死后,把我家人伙计俱奉承了赵监生,因何又把乔倩女也抬与他做妾?金兵破城,你就不能照管我家妻子,还忍把慧哥卖在寺里得一千钱?天地间有你这等负心的禽兽,当初还曾结拜弟兄来!”屠本赤才待要辩,只见南宫吉上前揪住胸脯,拿出尖刀,把本赤二目剔去,昏倒在地。南宫吉留下一根拄杖,叫道:“你也受受,替人现眼!”本赤梦中叫饶。
只听得一人推醒道:“屠二爷,你如何在这里?”原来是勾栏里董秋儿。为姐姐董翠翠来庙上谢神,遇见屠二在廊下打盹,因此认得他,才来叫一声,把梦惊醒。本赤起来搓了搓眼,认得是勾栏里的小优董翠翠的兄弟董秋,忙问道:“你在那里来?”董秋道:“我来替姐姐董翠翠上纸哩,他病了一月才好了,今日来还愿谢神。二爹这几年因何不到咱家?”本赤道:“我有十年没到这里,把门都改得认不得了。”因问道:“乔美、陈芳这几年也没见他,如今他在那里?”董秋道:“二爹你还不知么?如今乔日新做了金朝干离不都督的小舅,他姐姐姑娘都在府里做了太太,好不富贵哩!上年写书来,叫了陈芳去投他,把陈宝姐送在王爷宫里,如今做了嫔妃。他吃了一个守备俸,打着黄伞,满东京谁不怕他!只落得俺们穷的通不像了。”
看了看本赤,穿着一领蓝布破直裰,袖子少了半截,油透的毡帽卷着沿边,皮爪的蒲鞋只缠了一条脚带,旧日油光的胖脸瘦得尖长了,满脸的愁纹,一鼻凹灰,恰像几日没有饭吃的。
对本赤道:“二爹,你如今坐着等谁哩?”本赤想道:“如今说是穷了,这小忘八怎肯招惹我上门?不如且骗他一骗。”望着董秋道:“我这一向在东昌府,和一个布客来卖布,有五百两银子本钱。他闻你家百媚儿,待来寻个表子。我百忙里想不起你家门首,住在庙里等等布客,至今还不到,因吃了几钟早酒,醉了就睡着了。”又问道:“如今勾栏还有几家?杨玉钗儿、赛玉儿、一秤金儿,还都在那里住?”董秋道:“二爹,你不知道哩。当初这勾栏四五十家,少说也有百十个姐儿,如今还没几家子,都是兵乱后抢得人亡家破,一只锅也没有,才来这里住着。时时怕县里叫去当差,答应这来往营里的爷们,但有些身分的,俱躲在乡村里熟人家去了。俺家百媚姐,从那年金兵破城就抢去了,只有俺姐姐董翠翠,今年也有三十多岁了,单单支着这门户。俺妈妈是杨梅疮结毒发了,全下不得炕。
如今年景荒乱,那讨个嫖客。这些兵来养马的,每日来闯门子,大刀打着要酒吃,白白的坐了房,谁可见个钱么!俺姐姐病好了,也要离这勾栏,将来做了个孤坟坛,只好住鬼罢了。二爹有甚么好生意,替俺帮衬,也不敢忘了你老人家。”
本赤见董秋认真了,笑道:“这客姓钱,号西泉,也有一二千本钱。驼了五百筒布来,临清发不开,投着我卖。如今把货卸在狮子街酒店里,要个表子包月,着我等他这半日还不到,想是兑银子去了。如今我且到你家里安排下酒饭等等,就在你家翠翠房里,陪他两宿再看。”哄得董秋笑道:“二爹,咱家里去,坐着在门首等,不强似冷庙里白坐的?”
本赤得不的一声,和董秋出庙。转过一条巷子,一周回都是破墙,他家住着五六间草房,那比当初这些齐整门面、风流的铺设来。但见:门楼倾倒,巷户歪斜。青楼翠馆,化作瓦砾蓬蒿;锦瑟瑶笙,变做蛩吟萤火。破墙无瓦少花开,站两个怪绿乔红丑妇;小巷有门稀客过,坐几个钻头缩项乌龟。往来嫖客,多是轿夫、扛夫、骡夫,松腰不过百文;上下应官,只有大姐、二姐、三姐,见面多是一拶。
花落不能招舞蝶,草深常是见乌啼。
进得门来,老虔婆全不认得,问董秋道:“是那位爷?我老眼花了。”董秋道:“这不是常在南宫老爹家的屠二爹么。”
虔婆点了点头,让坐下了。董翠翠出来,穿着件旧青绸女衫儿、白丝绸裙——下面都破了边儿,面黄肌瘦的——也是病才好了,叙了几句寒温。
坐了半日,一钟茶也不上来。本赤忙叫:“董秋,你去门前看看,一个骑秆草黄大骡子的客人、后面一个管家背着个大跨箱、上写察院封皮的就是钱大爷,要约下来吃午饭,就在你家过夜的,看看他休要过去了,到叫咱坐着等个不耐烦。”哄的董秋在门首等客去了。那董翠翠积年□□,进门见本赤穷得不像,因此不甚接待,闻知领客进门,忙起去安排午饭道:“二爹休笑,还看俺是丽春院里有休面的姐儿,如今一顿饭也整不来。自从乱后,那有个好人到这里?无非是些穷兵、官差的爷们,住一夜就走了,那个敢留住他。当初南宫老爹在日,二爹来到,一时间酒席那件没有!如今这院里也没了人,那些酒店,鱼肉鲜鸡都不来卖了,只有卖豆腐、卖青菜的,卖一次就去了。只有大酒店卖两条猪肠子,就是上样了。”一面说着,一面叫董秋去取酒:“先买几个点心,二爹将就坐坐。”待不下些本,又恐本赤不帮衬他留客,因此勉强去赊了一壶酒、一大根猪板肠、一块猪肝、五个大馍馍——是包豆腐馅的,拿来摆在一张破春台桌上,又没有椅子,只有板凳二条,翠翠心里也甚不过意。
本赤见他养着一只打鸣鸡,因没有食,只管叭地寻虫儿吃。
本赤想他这只鸡吃,寻了个法儿,道:“你还有这只肥鸡?昨日钱大爷在布店里,使管家拿五钱银子去买一只公鸡做药引子,再找不来,要打家人,央我说情才饶了。没有鸡汤,再不吃饭,丢下碗就走。因此人家知道性儿,每饭要宰鸡的。有一件极通情:吃了人家一顿好饭,先赏一二两银子才算春资。到是个使漫钱的好人,休要慢了他。”虔婆听说,忙叫把鸡宰了。又寻出几碟干枣、柿饼、瓜子、核桃来,摆在桌上。等到过午还不见到,自己又到门首立了一会,道:“该来了!”哄的董秋去街上看:“休要错走到别处去了。”他赶进来,叫出董翠翠在门首等着,自己进得屋来,叫虔婆:“去借张椅了来,好与钱大爷。”都哄得去了,本赤把烧酒、馍馍吃了罄净,见锅里鸡熟,推去尝汤,吃了一半,袖了一半,往外飞走。望翠翠道:“等我自去迎他,不知是那里担搁了。”一直往街头去,对翠翠说:“今夜万万休要留客,我就来的。”摇摆着走了。
董秋一家等到昏黑,那见个人影儿?看看锅里的鸡,连骨头也没了,桌上四碟果也袖去了,才知道这屠油嘴穷得几日不见饭,故意来骗这一餐。大家又笑又恼不题。
却说屠本赤因二日无食,寻出此计,骗了翠翠家,回到一间破房子睡下。只见眼中疼如刀割,热血直流,那消一日,两目对面不见人影。才知是平生伤了天理,该有此失目之灾。即便寻了一根竹杖来,往前探路。一日,遇着一个人骑骡子骂小厮,不觉把本赤撞倒,忙下骡子扶起来道:“我不知道是二叔,一时失误,得罪!”本赤听得声音,是开盐店的黄四,把一把扯住袖子,满眼落泪,再不放手,道:“你当初在南宫老爹家,为做盐结债二三千两,我也帮衬你来;后来你丈人着人告在按院,为人命官私(司),我也窜掇着南宫吉替你完了,不曾知谢我。如今你做了大盐商,就不认得你屠二叔了?我和你讲到官府衙门里,你也要找我几两银子!”黄四见他穷得撒赖,只得解包拿出五两一锭银子道:“二叔,你且拿去买件衣裳穿,等闲了,我请你老人家过去住几日。”本赤接了银子,才放黄四去了。
寻了对门姚二郎来,替他凿了三四块,买了一床被、一张狗皮褥子,又买了一张旧弦子,使了三钱半银子——是郁大姐死了,买的他家的。你说要弦子何用?原来本赤失目,想他当日和南宫吉所为的事,没有一点好事,以致今日失明,老无所归,不久定做饿莩。如何是求食的法儿?遂把一生的事儿,编成捣喇张秋调,好劝世人休学我屠油嘴,没有后程。
到了次日,把弦子背在肩上,走长街募小巷,一边走一边唱。这一县人谁不认得屠本赤,到是好笑。到了南宫吉旧宅门首,那时赵二官人乱后死了,将宅上卖与尚举人赁做当铺,本赤来坐在一条凳子上,弹起弦子来,围了一街的人。只见屠本赤先说《西江月》道:“西江月天道平如流水,人心巧比围棋。聪明切莫占便宜,自有阴曹暗记。落地一生命定,举头三尺天知。如今速报有阴司,看取眼前现世。
今日不说古人,难言往事。这一套词单表山东武城县,出一个富豪,名南宫大官人,单讳一个吉字。他从破落户起家,贪财好色,结贵扳高,家财有十万之富,白的银、黄的金,绸缎店、典当铺,人人钦敬。楚云娘做正房,他生得贤慧聪明;又娶了卢家燕、乔倩女、袁玉奴为妾,何等的受用。却不会受用,又苦苦去贪淫寻花。
待我唱与你听:
山东有个武城县,武城有个南宫吉。
出身原在市井中,财多谋买提刑职。
狐朋狗党结交人,嫖赌场中为货殖。
为人一味用奸谋,做事全赁使势力。
贪财已具虎狼心,好色便成性命癖。
大妻小妾两三人,足彀房中娱枕席。
自家受用苦不知,还要将人妻女溺。
一朝见了红绣鞋,魄散魂消想入室。
百般勾引坏本心,谋杀亲夫也不惜。
喜喜欢欢弄到家,一段风流事已毕。
奈何见了银纽丝,拐骗金银心更急;
先奸后娶不怕人,抵盗家财只如拾。
宦家太太也不饶,伙计食儿也要吃。
贪淫只道铁铸身,谁想精神不禁吸。
暗中天理不饶人,头上神明只三尺。
一朝死去如吹灯,水已流干火已熄。
买来乌纱戴不成,拐骗金银空自积;
交游乌合没人来,怀中但有孤儿泣;
如花似玉骗来人,又到别家乐朝夕!
可怜一梦吐空花,罪业随身消不的。
游魂何处受冥愆,寡妇孤儿彰显迹。
华堂烧得似瓦窑,酒到坟前无一滴。
奉劝世人行好心,万万莫学南宫吉!
弹唱罢,又说道:“这南宫吉是个大报。还有他一个朋友,叫做屠本赤。他只在南宫吉门下走动走动,撺掇些是非,挑唆些口舌,贪图些酒食,剥削些钱财。只说小事可以瞒得过天地鬼神,谁知一点一滴也不差池,竟成一个小报应。待我再唱与你们听。”因又弹唱道:
从来恶孽皆自作,南宫受报已不错。
更有本赤姓屠人,他的报应更凿凿。
沙糖舌头弯弯嘴,到处有他插只脚。
帮闲院里说他能,引虎吃人人不觉。
利己损人是本行,伤天害理惟他阔;
舌尖当面奉承人,转过面来就挑拨。
外名绰号屠油嘴,自家也认是毒药。
一生吃的南宫吉,大事小事把他托;
恩人身死变了心,老婆家人尽撺掇。
哄骗寡妇卖庄房,留下银子改文约;
一千文钱卖慧哥,多少前情不念着。
忘恩负义黑心肠,天理难容报应确:
妻儿老小死个净,瞎眼叫化满街摸;
三日不得一顿饭,眼黄地黑死郊郭;
一筐骨头喂了狼,狗也不吃嫌他恶。
我今遍唱劝世人,这样光棍切莫学。
本赤弹着弦子,说了唱,唱了说,引了一街人。也有笑的,也有叹的,俱道:“屠本赤做了一世光棍,骗得南宫吉家破人亡。如今老了,双眼俱瞎,也是天报恶人,叫他编出这套词来醒世。”
挨肩挤背的人站满了,不提防一个叫街的小花子牵着一个狗,也在人丛里打砖化钱。听他唱了一会,只见这只狗猛走上前,把本赤的左腿臁骨上狠狠咬了一口肉下来,鲜血直流,还赶着乱咬。一群人全打不开,把个本赤咬得疼如刀割,使明杖乱打不退。众人道:“也是件异事!”找开狗,那花子领着去了。问道是那里的花子,有说的是京里下来的,姓贾,在这武城县二年多了。本赤护疼,扯了一条烂脚带来缠了。先还是瞎。
如今又添了瘸。一向在吴道官庙里安身,住了二日,全起不来。
吴道官怕他死在庙里,辞他出来。
那时腊月寒天,本赤被狗咬的所在忽变做人面疮,鼻口俱全。三四日没饭吃,出外寻汤水,跌死在街心里。众人舍领□卷了,抛在乱葬岗上,不消说被狼吞狗吃,喂了乌鸢。这是屠本赤的报应。
不知后有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
第四十回 月岩师破佛得珠 赵居士捐家造寺
诗曰:
谢遣歌儿解臂鹰,半囊诗稿一枝藤。
难寻萱草酬知已,拟折莲花供圣僧。
妻肉欲抛翻有碍,才名久谢号无能。
鹿门学得庞公法,洗尽家缘是大乘。
看了屠本赤报应不爽,可见高僧度世定有因缘。且说这雪涧禅师系古佛化身,普遍大千世界,为大事因缘,在泰山后石屋修行,假名雪涧,超度宋朝末劫众生,接引阿罗汉了空成道。
先在武城县观音堂行脚施茶,后来慧哥遇难出家,改名了空,又住锡在赵杏庵善士村毗卢庵里,一住三年。了空因遇了家人泰定报信,母亲云娘在淮安。辞了月岩老师,二人往南探母,自是佛法中先完天伦,后成正觉的道理。一去三年,这月岩和尚一个人在庵子里,没个徒弟,烧火扫地、种菜打水俱是自己。
因招了一个道人,是汴梁避兵走下来的,生的虎头鹰眼,一部黄须。拿个木鱼庵上化斋,见月岩家下无人,情愿随师父修行,剃落为僧。月岩大喜,择日与他削发,起名了尘。叫他烧火造饭,扫地净厕,月岩和尚还帮他一半。
原来这佛教中丛林里,多有不学好的游僧游道、借出家二字遮掩着十大魔王的恶鬼。这道人原是汴梁大盗王善标下游兵,后因留守东京宗元帅死了,各人逃叛,又犯了法该斩,却走下来在毗卢庵藏身,那里有真心出家的心肠。初时只说月岩和尚在此安闲,吃自在饭,那知他是出家苦行的僧,从早忙到晚。
四更起来,打水烧火,才忙得饭熟,又挑粪担柴,一个老和尚帮他做一半,还不得手脚略闲。一霎做不到,被老和尚用禅仗打过二次。常是罚跪清规,在佛前跪两枝香,还不许起来。不提防这了尘存心不善,等待老和尚出门上村里去了,却弄起一把火。大殿是个草房,接起火来,却忙去村里叫人救火。急等人来,大殿已烧了两间,刚救得一尊佛出来,烧得好似个炭人一般。
但见:
乌眉灰面,烂额焦头。三十二相好,何曾留得白毫光;千亿万化身,无处逃将回禄劫!地水火风,跳不出娑竭苦海;生老病死,那里有不坏金身?清凉法雨失沾濡,火焰诸天谁解救。
赵杏庵同着月岩和尚救灭了火,请出那雕的一尊檀香金像,烧得烟薰火燎,通不庄严了。这赵杏庵甚不过意,只说:“大家布施银子,另雕新像罢。”这老和尚也不忧不恼,笑嘻嘻道:“这块木头,原多出这些挂碍来。依我如来法,原不曾有像,叫众生人人自觅他的佛性,谓之灭度。只因佛灭度后,天人诸国分去舍利,各国供养,思慕佛的面貌,一时不得亲见。西域优填王起造一尊佛像来,以金为宝,却使真金掺了,因此金身,相传东土添了许多色相,人人反执像是佛,不能反身见佛。因佛立像,到做了叛佛求像。”即时取一把劈柴利斧来,将那火烧的佛像,乒乒乓乓砍得稀烂。赵杏庵合掌念佛,那里敢动。
砍到佛腹中间,只听得一声响,迸出一个纱囊来。却是甚么东西?
但见:
寒光的砾,瑞彩陆离。光溜溜,骊龙颌下,摘将一串瑶冰;圆陀陀,老蚌胎中,吐出几轮明月。龙女擎来,洗净六尘全不动;牟尼顶出,光明万劫照初圆。凡夫贪爱,岂能剖腹深藏;楚国珍奇,未必走盘照乘。洗垢自成如意宝,辟尘实有定心珠。
当初岑姑子在日,曾收楚云娘一百八颗胡珠,缝在一黄纱袋中,藏在佛腹之内,又叫匠人使金漆补了。今经十余年来,没人知道。今日活该此珠出现,以助修寺造佛功德。岂不是件异事。
有诗曰:
剖腹逢珠事莫疑,人人衣底有牟尼。
安知珠得依然失,珠去珠还佛自知。
赵杏庵和一起救火的檀越善人们,见长老劈佛,心里不忍,大家都有些气愤。方才要劝,忽然劈开胸腹,漏下个七八寸的纱袋来,乃是一串数珠,一百单八颗指顶大的胡珠,足有十二两重,实是无价之宝。“不知此珠何来?岂不是天赐奇珠,以完佛事。”这月岩和尚即忙拈香,礼佛三匝,同大众和佛大叫“阿弥陀佛至灵至感观世音菩萨”不绝。
依着赵杏庵,劝住长老,不可劈坏佛的下身,长老不听,道:“有此佛珠,另造新像,盖起大雄宝殿,广立丛林,不如火化了此像罢。”即时用火架起。只闻一天旃檀香气,化而不留。这里众人拜了韦驮,发愿另造佛堂,去了。
这一百八颗明珠在月岩手里,一时没处收藏,到是一件挂碍,想了半饷:“只有一件破衲裰碎补禅衣,是我自己出家的。”到晚来,灯下无人,悄悄将珠子取来,拆开胸前一方破补的衲布,扌赛在中间,用线密密缝缉,谁知他衣褐怀玉。
却说这了尘,是个积年强盗,放火时原要走的,因庵上无物可偷,空身出去又没盘费,不料见了此等明珠千金之宝,正要设计图谋。取了一口切菜刀来:“等半夜杀了老和尚,得此珠宝去罢。”到了三更时分,了尘取刀——先已磨得风快——行到禅堂窗下,见老和尚缝衲裰藏珠子哩。看得分明,两只脚一似钉住一般,到了天明还挪不动。只见老和尚房里开门,拿着一根禅杖下床来,唬得了尘走不迭,把刀丢了,却取个扫帚来扫那破屋下砖灰。老和尚道:“了尘,你把这烧坏的木料砖石,各自一堆垛起,后厕上我自己去打扫罢。”取了个竹筐木锨,往后厕上去了,丢下房门,只一领破衲裰撇在炕上,料没人知道中间有宝。却不知了尘半夜来害他,早看在眼里。一见了老和尚上后厕去,料有半个时辰,看了看房门不曾锁,一领衲裰正丢在炕上哩,即忙进去取了衲裰,拿个木鱼杆棒,往外飞走。不走大道,从小路落荒投南而去。
诗曰:
才得逢珠即失珠,不逢碧眼却逢愚。
由来罔象真难觅,赤水茫茫海又枯。
不说毗卢庵被贼僧了尘偷去明珠一百单八颗不题。单说那赵杏庵从来奉佛斋僧,因自己兄弟妻子俱无,年过古稀,想来一生立的万金家业,都没处去用,见毗卢庵草殿遭火,佛像现珠,“有此一件奇事,岂不是天献佛宝,我的一点至诚感动观音菩萨!如今造起一座大寺,另换金身,也不枉我赵杏庵为善一潮。那日辞了月岩和尚回家,将一村里平日同心檀越斋公们,请将来客厅里坐下。赵杏庵合掌当胸,道:“众位乡邻亲友在上,我想毗卢庵火焚,要从前创立,一时不能凑出钱粮。
我老拙一生一世,积得这个小小家私,原和兄弟子侄支撑门面。如今兄弟无人,子女没有,留下这分家私也无处费用,只有几个族人也是擎不起财的。如今要学个给孤长者,虽没金砖布地,那庞公放来生债,也完了自己一片心。今日请将众亲邻来,把家中庄产银钱、粮食牲畜,开出一本清册来。我自己一人,不能料理寺上大工,分在众人,领了执事去,或是管烧砖瓦、置买木料、包管匠役、金漆油粉;只要百日立成了佛刹,却不算计费物多少,大家共成胜事,也了完这修造佛事一场功果。”说毕,即叫了两个都管来,把家内库藏打开。
只见:
白的是银,黄的是金。掘开地窖,四方打就银砖;擎起天平,十换铸成金饼。管衣服的,架排锦绣,穿不尽异锦绫罗;管珠宝的,柜满珍奇,识不透前朝宝玩。纵使素封夸猗顿,不将青蚨羡陶朱。
众亲邻看了一本大册子,约有十万财帛,都惊夸不荆又将后园仓囤取开,真是:乃积乃仓,庾盈廪满。稻粱充□,三十年吃不尽的余粮;米麦朽陈,万户侯算不清的丰数。饶使鲁肃指囤,不妨公瑾分春。红鲜何用羡陈仓,白粲不须夸洛口。众亲邻看了仓囤,足有十万余粮。又将骡马牛羊、各店债簿一一开明,也是个积年勤俭的田舍老,百货丰盈的增福神。
又有高楼曲阁、彩画的厅堂、水碓山尝果园菜圃、米店布店、油房面房,件件是有天理的生涯,顺人情的利息,骡马成群,牛羊上万。赵杏庵把家私分作三分,一大分修理佛事,二小分周济贫人、赡养宗族;以前欠债、各店账目,一火而焚。
这才是:
撒手到头留不住,回心转眼总归空。
不消一月,这亲邻们领去金银,赁工兴众,也有烧砖瓦买木石的,也有上临清买颜料金漆的。那消半年,盖起三间琉璃大雄宝殿,雕了一尊檀香毗卢佛,比旧像高有二尺。前后山门、禅堂、厨房、经阁一齐造起,金碧辉煌。月岩老和尚因不见了明珠,要去游方寻觅,因造大寺,又住下了。自己烧火,管理工匠的斋饭,闲了去打扫东净。请了一位法师,是汴梁来的大相国寺和尚,法名性朗,来讲三部大经。即时修得一座草庵成了大刹丛林。功成之后,赵杏庵也将自己住宅改做一庵,供养观音大士。忽然一日,请将月岩和尚同众善信,说了数语,合掌坐化,遗命留龛立于毗卢寺后不题。未知月岩和尚后来功德何如,
正是:
衣底玄珠迷不见,空中梵阁结将成。
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 老寡妇痛无儿甘祝发 小孝子浪寻母忽遭擒
诗曰:
旧泪新啼满袖痕,怜香惜玉竟谁存。
镜中红粉春风面,烛下银瓶夜雨轩。
奔月已凭丹化骨,堕楼端把死酬恩。
长洲日暮生芳草,消尽江淹未断魂。
按下赵杏庵弃家造寺,一时坐化,月岩禅师弘宣佛教不题。
且说楚云娘与卢家燕在淮安府相遇,同心守寡,住了年余。那时,大金兵马直抢过黄河来,南北音信不通,那有个人传信武城县去。慧哥的信,眼见得如石沉大海,一日日的远了,也就说是死在乱军之中,再不消望有儿子了。云娘待辞了卢家燕归家,金兵大乱,路绝人稀,无路可归,只得死守,和细珠做些针指卖了,多少籴些米粮,助卢氏度日。那卢氏又不肯使云娘费心,真是两贤相聚,一气同心,吃了长斋,如在一处修行一般。
那时,安朗长成十岁,卢二舅在湖嘴店房里收些房租开个小米铺,将就一日讨几分银子来买水菜吃。到了次年,瘟疫盛行,卢二舅偶感时疾,七日无汗,吃药不效而亡。卢氏与云娘痛哭一场,买口棺材,葬于湖心寺庄上。不消说家下无人,止有一个蛮小厮叫进宝,是严州府买来的。十分痴蠢,全不中用,只好看门挑水。家中无有得力之人,两个寡妇和细珠在家,安郎送在间壁学堂里读书。卢氏时常到湖心寺水田庄上,看看佃户做庄农,分几担租来家度日。不料安郎生起疹子来,叫了个药婆来看病,不知道疹子,只道胃寒,错用了热药,变成了火症滚肠痧,把个十岁的孤子几日而亡,买口棺木,埋在庄上去了。不消说卢氏痛哭伤心,云娘思儿感切,两个寡妇哭的是各人的儿,落的是一样的泪,日夜悲啼,几番哀绝。这卢氏守着孤寡,又有丈夫和公公的两口儿灵柩,现寄在湖心寺廊下。因南北大乱,几个家人差回真定府家去,至今二年不回,一个寡妇如何把丧柩送得回去,无可奈何。正是:流泪眼看流泪眼,断肠人伴断肠人。
又遇着饥馑荒年,淮城内外俱被水淹了,湖里水田没烂,每斗米卖到一两二钱纹银。这两个寡妇如何支持得住,眼见得流落他乡。把些首饰衣服,一件件拿与细珠街上货卖——一两银子的物件卖不出一二钱红银来,籴些粗米,连糠和豆磨成粥吃。云娘见卢氏没了儿子,一样孤寡,也舍不得辞他,没奈何权且度日。二人别无所事,连细珠都吃斋念佛,只好修些来生善果,再不消想今生的儿子了。当时,卢家燕自二十一岁嫁了南宫吉十五年,又嫁了李衙内七年,守寡三年,至今却好四十五岁。楚云娘大卢氏一岁,也还是半老佳人。两个寡妇,子女亲人俱无,他乡在外,遇着兵火荒乱,饥馑凶年,如何过得?
有诗叹曰:
世乱年荒家业空,他乡嫠守泣途穷,
慈乌念子哀头白,孤燕思雏洒泪红。
万里榇遥难反舍,两人命薄易飘蓬。
黄沙衰草淮河北,安得音书寄塞鸿。
说话此时正是金朝兀朮太子因前败归,久思报仇,只因宋朝纳币讲和,不便背约,然贪心不厌。岳元帅兵马又撤回去,只把重兵把守江口,全不能照管淮扬。打探了详细,遂奏知金主,平定江南。因统兵二十万,和粘没喝、干离不两路来取江南。兀朮太子同龙虎大王率兵十万,由山东从黄河岸下营,直取淮安;粘没喝同镇海王李全,由河南从睢州一路,率兵十万,直取扬州;过江到建康府会齐,好去取临安。一路长驱,无人遮挡,过了黄河。那淮安城百姓,各人争逃怕死,连守城的兵俱走了。
这云娘、卢氏听知番兵过河,商议着往那里逃脱,卢氏道:“这湖心寺西边,有当初公公置买下两顷水田、四只黄牛、四只水牛,知道北方大乱,不能回家,要往淮安立下产业。不料公公弃世,连衙门不在了。如今还有几家佃户,住着十数间草房,每年讨些租。我姊妹两人,又没男子,那里去避兵,只好暂向庄上藏躲。这城里几间宅子丢下锁着,随他兵来怎样,咱也顾不得了。”一面说着,只见街上走的男女乱乱纷纷,府县官出牌安抚,那个是不怕死的。细珠道:“趁如今出城,到了临时就出不去,今晚就动身罢。”打裹些随身衣服被褥,小厮挑了;金珠首饰藏在身边,一切家器只得抛下。云娘、细珠原是空身的。赶乱里出城,三个小船,摇到庄上去。这佃户只得挪出三间空房来,安顿下他四口儿。次日又使人进城,取些家器锅碗米粮来做饭不题。
这村西头有一个小小尼庵,住着个八十岁的尼姑。原是卢氏舍了二亩地盖的白衣观音,要求子的,又舍了五分菜园与他种菜。卢氏、云娘过庵去烧香,又到安郎坟头痛哭一场,宿在庄上,不在话下。
不消数日,金兵到黄河扎营,淮安人民已逃去大半,多少有些兵丁和府县官同一个参将,如何守得,只得投降。金兵进城,还杀掳了三日方才住手。那些放抢的夜不收们,还在村外河边,各处搜寻逃民,见一人杀一人,见一口掳一口。
这湖心寺隔城不远,如何逃躲。只见云娘向卢氏道:“三姐,我有一件事和你商议。咱如今都没有儿了,是个老寡妇。你还有公公丈夫的灵柩不曾送回,是你一件大事,我只是个孤身,终日想儿,也是望梅止渴,多分是没了,连泰定也不得见他一面,把个细珠担误了这几年。我想这个苦命,原是个尼姑。如今兵马荒乱,一时间遇见番兵掳了去,把身子做不下主来,枉空守了几年寡,还害了性命,不如此时把头发剃了,就在这庵上出家。咱姊妹们一个庄上住着做伴,我也不回山东去了。
落下细珠,等等平定了,稍信与泰定来领他家去。”卢氏劝云娘说:“慧哥不知去向,日后还有指望,姐姐剃了头,慧哥回来,那时节怎么家去?”云娘抵死不肯。即时请将庵里老姑子来,可怜云娘把头发——因想慧哥愁的白了一半——分三路剪下来,剃作比丘尼。细珠在傍和卢氏哭个不祝也是他平生信佛,前世道根,该从此成了正果。
诗曰:
几缕香云金剪开,当年玉镜照高台。
岂期老向空门度,安得修身伴子回?
珠翠永辞膏沐去,鬓蝉久被雪霜催。
万缘历尽唯禅定,尚有乌啼夜半哀。
按下云娘祝发为尼,与卢氏庄上苦修不题。且说泰定同慧哥从毗卢庵出门,千里南游,找寻生母云娘,少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向淮安府问路而来。那时,淮南淮北在金宋交界用兵之地,都有百姓团结避难在山寨海岛里,日久人多,没有口粮,只得抢劫,做起土贼来。一两个孤身客人,没有敢走的。
又有一件怕人处:连年荒欠,米豆没处去籴,人人抢夺,又不敢贩卖,多有强人截路,把肥胖客人杀了,挆成火肉一样做下饭的。百姓穷荒,饿死大半,还有易子而食,析骸而爨的事。
以人为粮,说是味美无比,起了个美名,不叫做人肉,说是双脚羊。这一个泰定,领着慧哥十四五岁的个白胖小和尚子,孤身南走,岂不是件险危的事。
二人不知往南的路,一步步化着饭吃,问路前行;或是昼走荒村乞化,或是夜投古寺觅宿。不则一日,到了淮河渡口下邳桃源地方,只见人民乱走,拖男领女的,也有推车赶驴、背着包裹的,泰定上前细问,才知道金兵两路南侵,沿淮安一带州县不攻自破,百姓们各处逃生。这了空和泰定唬得无路可避,百忙里寻不出个寺院。往东南上一望,露出半截塔在林子里,不上五七里路。泰定叫声:“慧哥,咱如今往前没处去,不如且躲在寺里。你是个和尚,我是个道人,那金兵来时,也不难为咱出家人。”因此泰定前行,了空随后,一路落荒而走。远远看见一座古寺,
但见:
古塔高盘云汉,山门倒塌尘埃。松枯秃顶尽无枝,荒草迷漫全失路。三尊佛像无金色,只有野鸟来巢;一坐韦驮悬宝杵,那得高僧住锡。大殿全无香火气,到门不听木鱼声。
泰定、了空进得山门来,只见钟楼倒了,地下一口大钟半截埋在土里,大殿上蓬蒿长有一尺余深。踅到后面,禅堂、香积厨都拆净了,只有伽蓝韦驮殿倒了半间,还有个石香炉,长了满炉的青草。日色西沉,不见一个人来祝山门一望,都是湖泊,全无村落。了空有些害怕,道:“泰定,这个破寺,怎么着住下。”
泰定说:“如今天晚了,没处投宿,知道金朝大兵甚么时到,一到那里去躲?咱且在这伽蓝神像后边,胡乱捱这一夜,明日问路再走。”一行说着,天黑了,满寺里黑胧胧的,又没有门户关着。两人取把枯草来,把禅杖、蒲团倚在神座旁边,和衣打坐,了空却暗诵《观音大士救苦经》和药师解厄的咒。
到了四更天气,总是人烟断绝,鸡狗不听得一声。两人合眼瞌睡,只听得一群人进寺来,到了大殿上,乒乒乓乓响了一会,来这伽蓝殿里,使挠钩长枪乱搠。唬得泰定伏在神像后做一堆儿,一口气也不敢出。了空不知道,问了声:“是谁?”早一挠钩搭着破直裰袖子,扯出寺门去了。泰定那敢言语!等不到天明,这些贼早已四散,不知掳着了空那里去了。
天明泰定出来,见慧哥没了,大哭一常待要往前找信,知是那条路去的;待要回山东,也是主仆一场相遇,怎舍得就去了。只得拿起禅杖、蒲团:“往前找大路上淮安去罢,等寻着主母,再访问慧哥不迟。”泰定无奈,腹中又饥又渴,往常化斋还有了空念佛,如今只得空打木鱼了,口里胡乱哼几声“南无观世音菩萨”,抄化几文钱来,讨着饭吃,好不艰难。不知后来主仆何日相逢,母子何年相见。
正是:
苦海茫茫,前浪未休后浪起;灾魔滚滚,一重未脱一重来。
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兑环妇无意逢夫 访主仆甘心独宿
诗曰:
魔亦成佛道,空仍结色胎;
苦中来作乐,笑处却生哀。
聚散如飘火,衰残似死灰。
幻缘成一刹,春到百花开。
却说泰定不见了慧哥,凄凄惶惶,上大路找寻。只见千军万马,前是逃民,后是金兵,那里去找。走了几日,也没人理睬他。见金兵进了淮安,杀掳的男妇无数。他不敢进城,往城南一路大宽转走,只在乡村里乞化,不敢近官路上来。大凡人到乱中,心里如迷如梦,还有甚么主意,不过是这村里一日,那村里一夜,敲声木鱼,讨饭而去。也是水尽山穷,到了绝处,自然生出机会来。
却说云娘剪发之后,拜这老尼姑为师,起个法名叫做静慈;把一件白布衫染成皂色僧衣。卢氏做了一顶僧帽、一双僧鞋送来,姊妹们痛哭一场,留下细珠作伴。卢氏还住在村里,白日里送米送柴,不住的往来;怕村里有兵,也换了一身旧衣,扮做贫婆,也在庵里歇宿。那日,天假其便,云娘叫细珠将金环一双上村里去卖几贯钱来籴米:“我还留这环子做甚么。”称一称,重一两,“随你寻主儿,或卖或当,不拘是银子、钱,换这米来,等平定了再处”。细珠拿着环子道:“这乱荒荒的,知是那里去卖?大人家都逃了,那里有买金子的?”云娘也是寻思。老师父道:“如今这湖心寺造掺金佛像,正找金子,只到寺里长老方丈里,便可照数换米,不必要银子另籴米去。”
细珠依言上湖心寺来。这村隔寺不远,只有二里路,却是一条溪,在个松林子里,过去长桥,就是寺里大路。山门大额上,写着“古湖心寺”四字。寺中长老法名智圆,开着丛林接众。本寺有三百多众,每年吃米一千五百余担,还要修塔造像,放生施食,十分兴旺。因是兵火大乱,众生遭劫,长老建了大悲的道场,日日诵经拜忏,替众生解厄。这细珠进得山门,就有知客门道:“是那里来的?”细珠说:“是西村李奶奶衙内白衣庵尼姑处来的,因有金环一双,要来本寺换米;不敢求多,只照换数准算吧。”知客领到方丈,见了长老。问讯一毕,取了汗巾,包着赤烘烘金环二只,称了称足有九钱五分。长老也不好论价,就算了七两纹银,依市价支米。叫知客差火工道人随着细珠交割,留细珠吃斋。不好久住,只在禅堂上吃了一钟清茶,看这些道人量米。
只见一个道人挑着蒲团、挂着木鱼子往寺里来。进得山门,见细珠站在韦驮殿旁,那人上下不住的打量。但见他:身穿破衲,絮垂线断似悬鹑;头戴包巾,油漫灰残如片瓦。脚走的一丝两气,好似失路的瘸驴;面皮儿半瘦半黄,一如丧家的饿狗。肚内必无三日饭,囊中那得一文钱。细珠见这道人看得急了,把脸朝着寺里,等那火头们挑米。
这道人又看了看,忙走走近前,深深的唱喏道:“你莫不是细珠姐么?”细珠低头一看,原来不是别人,就是自己的亲丈夫泰交宇,因满心欢喜,道一声惭愧:“怎也有这一日?”因问道:“你这几年在那里,怎么做了道士,也不来接我们接儿?”
正是喜从天边至,欢从烦上生。这一别七年,今日到此,想慧哥也有信了。
诗曰:
失路木郎将配妇,下山石女却逢夫。
钵中剩有千家饭,杖底将回万里途。
踏破铁鞋原不有,抛将斗笠竟如无。
等闲对面浑如梦,七载悲欢尽扫除。
二人见面,如梦如痴,说不尽别后的愁肠、乱离的苦境。
只见知客僧人出山门来,叫声道:“奶奶,来看米,我寺中无人,当面交割了罢。”说毕,知客进寺去了。泰定同细珠押着米回来,一路上细问,才知道大娘已削发出家在村头观音堂,“正盼慧哥和你,哭得眼泪也干了。”说话多时,进得村来,叫挑米的先进庵去。
云娘见细珠袖着金环走去,又想想:“路上兵乱,万一遇见金兵土贼,把环子夺去还是小事,若把细珠掳了去,叫我一时间倚靠着谁?”越想越悔,待叫他转来,又去得远了。云娘只在庵门去走一回立一会,往东盼望。去了两三个时辰,还不回来,好生放心不下。只见一群挑脚的往这庵上来,一步步近了,竹箩里都是白米,云娘心里放下一半,问这挑米的道:“那个女人可来了么?”那汉子道:“紧在后面跟来哩。”说不及话,望见细珠过了林子来。“却如何有一个男子,和细珠一搭里走,笑嘻嘻说着话儿,一似个熟人一般?”云娘心里想道:“这妮子离家久了,见了我出家,有些二心,通改变得不老实了,如何一个妇人家,同一个走路的人这等模样!”云娘不耐烦,走进庵来,且叫老师父来收米。老姑子取了个斗来,才待量米,细珠进来了。那后面跟随着一个道人,望着云娘磕下头去,放声大哭,细珠也哭个不祝云娘低头细看,原来是泰定,好一似:三年不雨,半天里降下甘霖;午夜重昏,阴影中捧来明月。初见时,如梦中逢旧侣,疑假疑真;再寻思,像死后见生人,半惊半喜。大海飘船,却遇了一条活缆;井中望路,忽垂下十丈长绳。穷岩枯木久无春,陇上梅花将有信。
云娘才放声大哭,忙问道:“慧哥如今在那里,可是死在乱兵手里?可是还有个信哩?”泰定道:“我和慧哥走了半路,到淮河口来的。”云娘听得说有了慧哥,大叫了一声,道:“我的儿,原来还有你么!”也就喜得不哭了,忙问:“如今在那里?”泰定道:“慧哥也出家了,在岑姑子庵里做了和尚。一路来找娘,到了淮河口地界,宿在破庙里,撞着土贼,又掳了去了。”说着,泰定大哭。云娘听得有了慧哥,喜得昏了,又听得一声没了慧哥,又痛得昏了,不觉一头硼在地下,牙关紧闭,全不言语。老师父、细珠慌了,快传了卢氏来。卢氏见泰安,也哭成一块,问不及话,且来救云娘。先使箸把牙关启开,用鸡翎探入喉中,吐出粘涎。喉中哽咽不出声来,半日方才苏醒。卢氏细问泰定,才知半路里又失散了。大家抱头放声,你看一场好哭。
这才是:
久离乍聚,才合还分。草蛇灰线,埋伏下离合悲欢;灯影镜花,指点出地风水火。把一副热泪,滴作阎浮世界;把几番烦恼,隔开恩爱菩提。到头来,儿女也是挂碍,怎跳出骨肉情肠;回头去,眷属总似微尘,谁离得梦想颠倒。生灭总从情里尽,涅磐原在识中圆。
云娘、卢氏哭罢多时,老尼姑来劝道:“世上魔难,件件是要受过的,不受魔难不成佛。你果然修因上有儿女的命,自然还有团圆的日子。今日既然出家,把这儿女的情还这样迷恋?这点爱根不断,又出甚么家!”说得云娘一时顿醒,把眼泪揩干,向菩萨前礼拜,做些饭与泰定吃了。
天色将晚,云娘使细珠:“同泰定向西村佃户人家寻口空房,你两口儿今日自去安歇。等平定了,再去找寻慧哥的信罢。”泰定真是正人,这一向出家,也有些道气,道:“今日见过了娘,在庵子上不方便,我还到湖心寺丛林里去宿。白日里到庵上,我管打草做饭,行那道人的事。只等慧哥有了信,同娘回家,那时夫妇完聚不迟。今日里母子不得团圆,没有我两口儿就同住的理。显见得这一来,只为妻子了。”老姑子在傍说:“泰定果然是个好人,说话不差。”泰定依旧背了蒲团,向湖心寺去了。从此,每日早来打柴做饭,伺候大娘吃斋念佛已毕,即回大寺。细珠也并无留恋丈夫的私情。可见这一点佛法化人,受用不荆过了几日,云娘思想慧哥,眼泪不干。泰定要辞了云娘,向淮北一路找寻,在观音菩萨前占了一卦,是该静守自然遇合的课。云娘又恐怕泰定去了,一时不得回来,兵荒马乱没处去躲,只得留了泰定。四口女人只靠他一个男子,暂且同住,打探消息,再做道理。
可怜:
雁过有声,只疑传确信;云开无影,依旧是空花。
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 小劫贼献僧为佛宝 大因缘选婿赠丝鞭
诗曰:
大事因缘总不差,倚恩倚怨亦蒹葭。
心空虎帐能闻道,性慧鸳帷好出家。
过去影形虽假借,现前色相岂容赊。
泥莲莫说无沾染,也要同开一遍花。
云娘留泰定住下且不题。却说了空自在破寺伽蓝殿里,三更天被一起土贼们进到殿里,分了些打劫的财物衣服,怕有人宿在寺里漏泄了风信,因此使挠钩往佛殿后乱搠。不料了空在佛像后,被一挠钩钩着衣服袖子,扯出寺来,把手绑了,向贼巢寨子上来。
原来这一起贼,有两个贼头,一个是九头蜈蚣李达,一个是冲天鹞子杨保,领着些土贼们,百十杆枪,在淮北路上打劫孤客、抢掠村坊。俱投在淮北大寇镇海天王李全标下,每月来纳进奉的。这李全是淮北积年大盗,自宋朝靖康年间,占了陀罗山寨百余里,不下十万土冠,谁敢惹他?又有一个浑家杨夫人,使一杆梨花铁枪,万将无敌,绰号梨花娘娘。生一个女儿,名唤锦屏,年方一十六岁,使两口飞刀,能百步外取人首级。因此有这两员女将,淮南淮北一带土贼,上千百成伙结寨的,都来报名,领了印票去,按月来纳贡。不拘金帛子女,有好的都解了大寨上来。
这李达、杨保打劫了些金珠彩缎,掳了两个妇女和了空,俱往李天王大营里来。走了二日,到山寨上,把妇女、了空解了绳索,彩缎金珠摆设在桌子上,使鼓乐领着进来。
但见:
山高千仞,路通一线入羊肠;门设三层,岭抱九关屯虎口。人骷髅筑成影壁,血汗汤遍染城墙。蓬头披发,填沟涧多是尸骸;摘胆剜心,满林木全藏凶煞。杀人不请旨,此地不讲王章;报应不畏天,现世即成地狱。罗刹城中鬼子母,修罗宫里太岁君。
原来淮南大寇李全受了金朝刘豫招安,封为镇淮王,使他领兵五千助兀南侵,不在山寨,只有梨花枪杨夫人和锦屏小姐在山守寨。听的山下小寨里来纳进奉,即忙升帐。列下两班刀斧手和家将,披挂齐整,吹打三通才开门登帐。先是手下将官们一对对参见了,就是各旗长、队长、千总、百总参见,然后放进寨外头目,解了弓刀,擎着手本和礼物进见,跪在帐前。把手本看了,是黄金十锭、明珠二百颗、元宝五十锭、彩缎八十对、美女二名、民妇二口、小沙弥一名。夫人看过,递与小姐,一件件点过收了,把妇人叫入后房去了,落下了空跪在帐下。杨夫人看他一貌堂堂,面圆大耳,眉有白光,唇如丹漆,就有罗汉之相,夫人便问了空:“从何处来?因甚遇劫到了此处!”了空初被拿时,也有些慌张,因想起偈言有“虎穴见佛”之语,便大着胆,合掌当胸,高声念:“南无救苦救难有灵有感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弟子山东武城县人氏,乱后出家。因有老母流落淮城,远来寻找,不料寄宿古庙,遇见二位大王,捉来投见。夫人肯发菩提之心,放回见母,如造七级浮屠一样。”说毕,泪如雨下。
夫人闻言大怒,才待发作,不知小姐向夫人耳边说了几句甚么言语,只见夫人笑一笑,走下帐来,将了空扯起道:“快随我后房去,有话说。”一面分付安排饭来。即时五荤大饭——无非鱼肉鸡鹅,摆了一桌,大杯斟上老酒,叫了空动箸。了空合掌念:“阿弥陀佛,贫僧自幼出娘胎,天戒不吃荤酒。”
夫人便叫:“看素斋来。”又备香蕈麻菇、油卷粉汤,摆了一桌。了空合掌谢斋,才吃得一个点心、一碗素汤,又来问讯。
只见两个家僮,请了空向书房洗裕早有香汤肥皂、细布葛巾摆在房中,香水倾在锡桶浴盆里面。了空只得闭门洗浴,甚是爽快。洗浴已毕,香茶漱口,请入书房,又早送进两套新衣,巾靴衫□无非绫绸缎绢,内外一新。了空不敢更衣,依旧穿上僧衣僧倡,拿着数珠念佛,暗诵《心经》,上得绳床,趺膝闭目,面壁去了。
有诗赞了空持戒坚定:
故乡易到路头差,白日青天物自遮。
竖起眉目还自省,火坑原有白莲花。
原来这锦屏小姐生得娇娆聪慧,不肯招俗人为婿,长到十六岁,至今要选个好丈夫,没有可心的,一见了空生得福相,又年齿相当,知是大人家的儿子,便有爱慕的心,因和夫人悄悄说了,留下了空,看他的性情德行是何等样人,好招他为婿。
因此,设席管待,沐浴更衣,极尽其缱绻。怎奈了空心如死灰,法根净定,原无一点色相,是个西方路上修来、该主持正觉的高僧,岂是魔女所能染的?到了天晚,只见两个青衣使女,打着一对纱灯,到书房中说:“夫人叫小师父进去,有话说。”了空不敢不遵,随着使女,到一绣房深处。
但见:
红沙垂幕,碧簟铺床。香馥馥,金炉焚麝饼,褥掩芙蓉;暖溶溶,翠枕设鸳鸯,屏开孔雀。红绡帐里佳人,好一似玉面金睛白额虎;锦帐排成阵势,真是个朱颜绿鬓卷毛狮。但寻常红锦套索,跳不出地网天罗;几曾见香水池塘,免得你油枯髓荆亲到百花香处过,可能一叶不沾身?
了空进得房来,只见绣床枕头上,搭伏着个美貌娇娥,残妆半卸,露出半幅绞绡,笼着一双玉臂,手腕上金镯紧束,十指上金戒指排满了。他却盘膝而坐,不下床来,拥着一床锦被,好似脱了中衣,要睡的一般。了空合掌问讯,道:“小姐唤小僧,有何分付?如今夜静更深,我是男僧,小姐是女子,昏夜久留,恐夫人有知不便。”小姐笑一笑,叫使女取了一锦杌,请了空坐下,便问了空家世何处、父母何人、出家几年、住居何寺。
了空合掌而答偈曰:
家住东溟东复东,掉头归去又乘风。
如今不在东溟住,只在柴门烟雨中。
小姐又问了空父母何人、今日存亡、在于何处。
了空又答偈曰:
自幼生来不见天,爷生娘长枉徒然。
拖条拄杖来寻母,不及西方有目连。
小姐又问出家几年、是宗是禅是教、有甚行脚。
了空又答偈曰:
不参禅教不参宗,却向空门空外空。
面壁九年笑行脚,隔江一苇渡西风。
小姐又问住持何寺、挂搭何方、受教何师、修持何行。
了空又答偈曰:
本来无教亦无师,方丈前头竖大旗。
但得往来无所住,五台南海与峨嵋。
了空答小姐已毕,起身拜辞。原来杨夫人在窗外细听,见了空对答如流,举止尊重,知是个出世高僧,不同下等俗辈,心中欢喜,说:“我这女儿招此人为驸马,也不枉了。”即忙掀帘入户。小姐下床相迎,了空也不惊慌,立在傍边。只见夫人手执丝鞭一枝,叫:“长老远来,千里有缘,不是我请将你来的。我把丝鞭与你,以待大王南征回来,再排筵宴,与小姐成其夫妇,日后就是寨主了。只是不可执拗,那时你进退无门,悔之晚矣。”了空不肯来接,即叫两个使女替他捧着丝鞭,送入书房而去。了空一夜无眠,只是打坐念佛,默诵神咒,望菩萨来救脱此厄。想起:“泰定不知下落,访见母亲也不知?我在这里遇着邪魔,何日得出天罗地网。”想到此处,泪如雨下。
每日在书房闷坐。锦屏小姐常来送茶送斋,或是问些因果、讲些佛法。那锦屏小姐原有佛性,即时解悟,不甚缠扰,也就去了。不料淮西凤阳有一黑山贼叛了——是张龙、赵虎,要来山上借粮。夫人守寨,使小姐率人马三千下山征讨。小姐恐了空在寨无人看守,怕他逃走,可不误了我一世前程?又要一路温存磨光的意思,禀知夫人,要同了空下山讨贼。夫人依允,即叫了空把僧衣脱换,改变戎妆。由不得了空作主,许多家将捧着盔甲绦环,一时披挂停当,和小姐一齐上马。真是好一对小将军,金鼓旗旛,并辔联马而去,
有诗曰:
戎衣新换铁袈裟,托钵降龙到海涯。
已借金刚消战斗,更收魔女作浑家。
火池种得莲花满,月影能分玉漏斜。
宝杵功成终奏凯,归来银甲灿生花。
到了淮西,扎下营寨。黑山贼闻知,即便领五百喽啰,路上截杀。怎当得锦屏小姐英勇,和十员家将一齐杀过阵来,把二贼活擒,杀得尸横遍野,流血成河。直赶到他寨上,杀的杀,烧的烧,一个草寇剪成土平了。奏凯回营,大吹大打,了空也着盔甲和小姐拜谢杨夫人。喜得满营兵马都夸他一对好夫妻,口口称为驸马。那知了空心如枯木,全不关心,依旧上书房脱去戎衣,又换上他的僧帽直裰。每日拜天诵经,二时功课。夫人、小姐无奈何,只得凭他,待李全回家再作区处。不知锦屏可得成夫妇,了空何日见母。
正是: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乡。
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鸳鸯帐和尚婿谈经 虎狼穴盗贼妻赠衲
诗曰:
光明寂照遍河沙,凡圣含灵共一家。
一念不生全体现,六根才动被云遮。
驱除烦恼重增病,趣向真如亦是邪。
随顺众缘无挂碍,涅槃生死是空华。
单表了空、泰定南来探母,在寺中失散,被强贼掳至大营,献与淮海李全大王,有梨花枪杨夫人收在帐下,要与锦屏小姐成婚,强送了丝鞭。了空不肯破戒,日夜与锦屏小姐讲经宣卷,持斋念佛。二人同心学道,全不行男女夫妇的事,白日一桌而攴,晚来各床而寝。后同锦屏小姐平了黑山贼回营,杨夫人要等李全大王回来,择日完婚,也不强他。
原来大寇李全因降了刘王刘豫,奉了令旨,同世子刘麟领五千人马,随兀朮征南,在淮安镇守。后因兀朮四太子受了宋朝纳币称侄的款表,将兵马退回,因此李全回山寨,听兀朮再图进龋那日,进的营来,杨夫人、锦屏小姐接见一毕,问了平安。李全便问行后寨中得了多少金银子女,各山寨主多少投献。杨夫人叫营将把册籍呈上看了——上有“沙弥了空”。李全大笑:“似此沙弥,要他何用!我们又不是南寺里和尚、北寺里长老,收了他去烧香扫地、打鼓撞钟。从来说,僧尼三不利,就该一刀杀了,撇在一边,留在营里做甚么!”杨夫人笑道:“这个沙弥到比金银财宝不同,他生得面如满月,眉有毫光,果然有罗汉的威严、天人的相貌。我想,女儿今长一十六岁,这山寨里,那得招个好人家儿子来为婿?这沙弥年貌与小姐相当,天赐一对姻缘,专等大王回营!拣取良时吉日,以完婚配。日后,我夫妻两口又没有儿子,有了锦屏武艺,和丈夫可以成其大事。”
李全便叫传了空来见。只见了空穿一件茶褐僧衣,合掌当胸,不行礼拜,只打一个问讯,说:“南无无量寿佛。”这李全抬头一看,见了空一表非俗,两耳垂肩,双手过膝,唇红齿白,与锦屏小姐恰是姊妹一般,不觉十分欢喜。问了他生时八字,恰与锦屏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又问他家乡住处,说是山东武城县南宫千户家的公子,就知他是大家有根基的儿子。一面让他坐了,细问来由。了空便将南来寻取母亲,被寺中土贼劫掳到了大营,“专等将军来发一个慈悲,放一条生路,得母子完全,胜造七级浮屠。”说毕,泪如雨下。李全说道:“既到此处,就是天缘了,况与小姐生时一般,正是千里红丝,姻缘已定。”即取了历头来看:“今日正是黄道良辰,不犯红鸾天,吉星照命!”忙传了令:“去整理合婚筵宴,与驸马、小姐成亲。”那营里军令森严,百般齐备。不一时,请了空回房沐浴,把穿的僧帽僧衣,早被服事的营兵一顿剥去。了空无奈,只得换上锦衣巾履,从书房里鼓乐引出。锦屏小姐退入洞房,也沐浴更衣,从屏后一班细乐拥出。设下香案,李全夫妇看二人双拜天地,两边营将都换了吉服,排列左右,营中金鼓吹打,聒天响亮。是好一对夫妻,
但见:
男相庄严,女容端肃。一个价花貌云裳,不亚帝宫天女;一个价修眉碧眼,浑如净土比丘。一个要离色界无色界,安排坐象骑狮;一个要非想非非想,指望乘鸾跨凤。不能阿难超三界,且使摩登困一床。
二人拜了天地,回拜父母,交拜讫,差两个兵妇权作媒人,送入洞房合卺。这了空不破酒戒,小姐也轻轻接来,放在桌上。点上灯烛,二人原是同居熟了的,也不做客,依旧对桌而坐。侍女送上茶来,吃了。了空焚上一炉檀香,高声念一卷《大悲观世音陀罗尼咒》,念咒已毕,又是一卷《金刚经》。直到一更时候,锦屏小姐卸了残妆,却来了空身边坐着,讲问佛法。
因问了空:“这佛道中男女俱得成佛,却要女换男身,来世方成佛道。请问:女身如何得转?”了空答说:“《维摩诘经》说:有一天女说法,舍利佛言:‘你既悟道,因何不转女身?’天女说:‘我从十二年来悟了佛法,求女人相,便不得见,又从何转?即如做傀儡的,雕成木女儿,原非真相,又何必转?一切诸法,亦无定法,况有定相?一有佛性,即非女身。’
天女说佛法,云何转女身,
参悟得菩提,女身已成幻。
譬如傀儡匠,幻化原无相。
非身于何转,大身无分别。
而况诸佛法,执相不可议。
锦屏又问:“一切众生如何脱得生死轮回?”了空说:“《圆觉经》云:一切众生从无始来,就有恩爱贪欲,俱是轮回种子。因此种种性根,卵生胎生、湿生化生,皆从淫欲而生性命。当知轮回爱为根本。因此一点爱根生出欲来,就是男女红白二点;从欲生命,就是生死轮回公案。从欲为因,从爱为果;爱有顺逆,欲有憎嫉。因此生出种种冤债、种种业因。既有轮回,复生地狱饿鬼。但知诸爱不真,能舍众欲,勤求如来圆觉境界一清净身,便见如来。
云何得轮回?皆以贪爱故。
爱根生众欲,众生以为命。
各以不净身,恩爱生颠倒。
究其轮回因,生死在一念。
清净不染尘,便得无上道。”
锦屏又问:“色声香味触法,以何因缘,从触得乐?男女相触才成夫妇,也有触到好的、触到不好的,还是触好还是不触好?请问触字作何解说?”了空合掌而说曰:“《楞严经》,佛说阿难:汝常晨朝以手摩头,于意云何?此摩所知,谁为能触;能为在手,为复在头?若在于手,头则无知;若在于头,手则无用。云何名触?若各各有,则汝阿难应有二身。是故当知觉触与身,俱无处所,即身即触,二俱虚妄,本非因缘,非自然性。”
锦屏又问:“既说触非真性,那男女交触,便有一种真乐从心中来,岂不是性?天人相交,以眼代触尚不能免,何况凡夫。请再参。”了空又说《楞严》而为答曰:“佛说阿难:又汝所明,身触为缘,生于身识,此识为后。阿难,若因身生,以身为戒;因触所生,以触为界。阿难,若因身生,必无合离;二觉观缘,身何所识?若因触生,必无汝身;谁有非身,知合离者?阿难,物不触知,身知有触;知身即触,知触即身;即触非身,即身非触;身触二相,原无处所。合身即为,身自体相;离身即是,虚空等相。中外不成,中云何立;中不复立,内外性空。则汝识生,从谁立界?是故当知身触为缘,生身识界,三处都无,则身与触及身界三,本非因缘,非自然性。”
锦屏听经已毕,心大欢喜,向了空问讯,情愿皈依佛法,了此轮回。上了牙床,垂下鸳鸯帐,和衣而寝,彼此再无相触。了空焚了一柱香,自在一张禅椅上打坐,数息观空,合眼跏趺去了。捱得这侍女心焦、家婆眼困,天已三更,瞧了瞧,姑爷在房里和小姐还讲经理。到了天明,传到大王帐中,说如此这般和小姐终夜讲佛法,要度小姐出家,通不曾同床。李全大怒,向杨夫人说:“贼秃无礼,敢嫌吾女丑陋,以邪教外道蛊惑,不如杀了!”夫人劝道:“此僧乃有道君子,若是凡人,不知几时和小姐成亲了。大王息怒,待我慢慢劝他。”李全道:“我有一法:先把他拿来,看我行法杀人,自然畏惧,不敢不从,到其间自有主意叫他心转!”
早起升帐,见了空不来谢亲,即传令刀斧手绑缚了空前来。了空正然打坐,小姐未起,早被几个丫鬟走至跟前,把了空扶出,上了绳索。到了厅前,了空依旧念佛,全不恐惧。传令:“绑出杀人场将军柱上,剜出心来,吃个佛心汤!”当下传入后宅,锦屏小姐梳妆不迭,三步做一步走出厅来,哀求:“大王且休动手。我小姐和他是夙世的佛缘,不在一时夫妇。若杀了此人,儿必不独生!”忙上前去,拔出身边利刃,将绳索割断。这李全又是恼又是笑:“我正要吓这贼秃,争奈小姐护他,如何是好!也罢,叫他看我杀人罢。”即时传下令去:“今日发十路喽啰下山,不论僧俗,俱要活捉了献功。一向山上不曾杀人,日日念佛,损了我的军威。把和尚放了,押在杀场上看我杀人罢。”小姐明知吓他,也要看看了空的佛性。小姐进宅去了。
诗曰:
欲求恩爱反成仇,不是冤家不聚头。
自是善财参得破,剜心截颈恨优游。
了空在此遭困不题。却说毗卢庵雪涧禅师,因烧佛得了一百八颗宝珠,缝在破衲裰里,被贼僧了尘看见,盗取衲裰,逃走南行。也是佛法难容,出门来行到徐州地方,遇见一起鏖神和尚——整有十二人,俱是棕团棕帽,肩挑经担,胸挂佛经,打扮得十分庄严。每个人一条扁拐,系个大木鱼,也有月牙铁拐、降龙的铜铲。看见了尘一个和尚,走得忙忙的,拿条短棍,就接住他一路同行。这了尘原是营武出身,不知江湖上丛林里暗号,空做了几年和尚,不曾云游一步,只道是一样的和尚。
那知这方上的鏖神成了一伙,如截路强贼相似,遇见孤僧孤道,假妆同道,便裹将来替他背包挑担,如有银钱的,就夺了打死在路傍;如有小沙弥,也裹来大家奸宿;如有尼姑,就裹来做个浑家,好不利害。今日了尘遇见这一起,如何脱得手!他见了尘精壮,就哄了来同行,假说上南海九华听经说法。到了夜里,捏了捏了尘没甚行李,穿着个破衲裰,只叫他同两个徒弟下路去化斋。这了尘心里也打算:“没有银钱,那怕他们强梁!且搭伴往南好走,省的问路。”
行了数月,到羽山一带,是淮安地方。天色将晚,一行十三众和尚,走到林子里歇息。只听得一声锣响,走出五十个喽啰来,簸箕圈一齐围了,把包裹、禅杖上前夺了,俱上了绳,背剪绑着,往山寨上来。正是:太岁中间逢太岁,鏖神意外遇鏖神。
到了三更,走到一个大营里。天明大王李全升帐,各处喽啰将行路僧俗俱陆续解到。这李全一见,解到忠义堂大厅上,即叫刀斧手伺候:“今日捉的俗人,有钱买命的,俱各放回;凡有僧人,俱是邪教,惑人游食,诈哄良民,绑出去摘胆剜心,不许停留!”一时传令,那杀人场上将这些鏖神和尚,一个个剥得精光,衣服包裹收在内库,先砍下头来,截成四大块,抛在山后。不消说,这了尘和尚,只为一百八颗珠子,偷来不曾动得分毫,干送了一条性命。
诗曰:
衣底明珠却暗投,刀山剑树一时休。
得来至宝终无用,有宝何须分外求。
这了空看了,全不动念,佯佯不睬。李全看得明白,说:“此僧小小年纪,这样胆气,其实可敬,怪不得女孩儿和夫人说他是个好男子!”走下来一手扯住,喜喜欢欢,往后堂去了。那杨夫人在后堂上知道,又早设下筵宴。笙箫细乐,一齐奏起。
锦屏小姐穿着一身艳妆,如天仙帝女,忙叫丫鬟取衣服替了空换了,一齐入席。知道了空吃素,也不相强,另备一席素菜油果,十分敬重。点了一本《昙花记·逢僧点化》。酒席上歌舞成行,香烟满座。到了二更后,酒阑人散,使人扶小姐同姑斧回房:“料今番见我杀人的威武和款待的亲情,再没有不和小姐成亲之礼!”
他夫妇二人依旧手携手儿,两意相投,不似新郎新妇模样,好似情熟的了。送入房中,点得灯烛辉煌,侍女们都困倦,各自睡去,谁管这和尚的闲账。到了三更时候,了空依旧不肯同床。锦屏小姐便问:“师兄,你果无心破戒!昨日讲的佛法,我也不肯自堕轮回。但你今夜再不同床,明月我父亲定不肯饶你,那时我也不能再救,不如打发你去罢。我今和你相伴一年,虽不成夫妇,定是前世同伴修行的道友。你去后,我也要一心入道,要不从俗招配。待我父母归天,往山东武城县毗卢庵来访你。你可留下一法名与我,我就此送你下山。”了空闻说,合掌拜谢。二人向天立愿,与锦屏小姐起名“了缘”。
那时三更将尽,山下鸡鸣,怕天明走不远,被巡山喽啰拿回来,如何救得。了空便道:“贤弟,我今细想,正是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当日来时,是一个和尚,如今穿着一身色服,又无木鱼、衲裰,如何去得?到不如死在此处,也是我前世修因不全,今生遇此魔难。”锦屏细想一回道:“有了!今日父王在山上杀了许多游僧,剥得衣服、禅杖、木鱼,俱在此处,待我到廊下去找一件来,送你去罢。”小姐走到前廊,果然堆了许多僧衣,即时取了一件破衲裰、一根禅杖、一个木鱼。了空脱去俗衣,穿上衲裰,将禅杖挑了木鱼,却从后营一条小路——不通大营里路径——小姐送出墙外,了空问讯,飘然而去。山上善神拥护,那消天明,离山走有二十余里。
正是:
挑将明月为行脚,顿送柔情上法航。
有诗为证:
善财参得别山峰,刀剑林中有玉容。
威不屈兮色不溺,这回楼阁去重重。
不知了空何日得见云娘,锦屏何日再逢了空。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 要寻消息贴乡贯十方堂 误听姓名枉奔波甘露寺
诗曰:
竹林深处挂袈裟,行脚十年未有家。
破戒偶沽彭泽酒,逃禅不饮赵州茶。
钵分香积仍施食,杯渡沧溟省泛槎。
诸佛行藏原不定,杖挑明月又天涯。
单表了空在淮西巨寇李全寨里逃下山来,多亏锦屏小姐一力主张,送他衲裰木鱼,从山后小路走上正道来。了空一路化斋上南,不则一日,到了淮安府。正遇南北交兵,金兵满路,了空披着个破衲裰,也没人问他。直到了淮城,一路茫茫,那里去问母亲和泰定的信息?因孤身年幼,不便独行,只得一路上遇寺投寺,在丛林里安身,只听敲板吃斋毕,随大众上堂功课,各人安单。
原来,过了淮安,寺宇庵庙甚多,到不愁没有饭吃。只是南北大乱,几番兵火,人民逃亡大半,没个定家。“我的母亲、细珠一别十年,不知流落在何处?又不知泰定和我在破庙里宿时,半夜遇见强盗,不知是杀了,不知是回了武城县,不知是自己南来找寻我母亲哩?”寻思得没处寻思,自己想道:“我只为寻问母亲,发愿南来,如不得见母,又说甚么参禅修道!走遍天涯,也要见母方还,料韦驮菩萨岂不慈悲照见!”因此一念南行,再无退转的心。
走了半月,到了扬州江口上,见南兵盘诘,不许北人过江,只得又转回扬州。闻得有一座天宁寺,丛林广大,甚有禅门规矩。进得寺来,见了知客,送到十方堂单上安歇,随众吃饭。
那单上满了,只有一个小和尚,约有二十岁年纪,却同了空一处安单,细问了空来路,说:“是山东东昌府武城县,因为探问母亲——在淮安府多年寄居,特来寻访。不料行到半路,遇盗掳到淮西,山寨里住了一年,才逃得回来。又不知老母流落何处,一地里乱找将去,只凭佛菩萨照怜罢了。”说毕,泪如雨下。一单上僧人,也有老的少的,见了空不上十七八岁,这等孝心,十分怜惜。他道:“你这个师兄,就是个孝子了,尽得人伦就是佛法。我们俱是游方行脚的和尚,或是人家请去讲经礼忏,或是寺里请去水陆道场,那里不去的。你写出家乡住坐、母子的姓名,我们在方上替你打听打听,也是好事。”这了空谢了众人,就借了一张纸,上写道:家住武城县,原任提刑南宫千户之子,乳名慧哥,在城南毘卢庵出家,法名了空。因生母楚氏,大兵赶散。同家人泰定南来寻访,路遇强贼,半夜失散。今了空南行乞化访母,如有慈悲檀越、方便法师觅得音信,即在天宁寺丛林报知,胜造七级浮屠,母子三生图报。了空将姓名乡贯写毕,朝大众单上合掌问讯,众僧也各赞诵。将此字贴在十方堂廊下,使大众得知,以便访问。
原来同单的沙弥,就是淮安湖心寺长老的徒孙。原是扬州人,因金兵破了扬州,也回来探母,不料母亲搬往镇江去了。因韩都统守住江口,这些扬州百姓,多有逃躲在江口村里避兵的,明日也要往江口去。二人同单宿了,俱是访母亲的,了空问他法名,叫做如惠。次日起来上堂,功课一毕,吃了早斋。
如惠别了了空,要过江探母。了空想道:“我在此处也不是久住之法,既然探访母亲信息,这丛林里如何打探出俗家的信来?不如同此沙弥一路南行,或者下村化斋,还好探问。”就与如惠说知,一路作伴过江。如惠甚喜。了空取了禅杖木鱼,披上衲裰,和如惠一路而去。
《华严经纶赞》曰:
德生有德两相融,同幻同生意莫穷。
同住同修同解脱,同悲同智显灵功。
同缘同想心冥契,同见同知道转通。
若要一生成佛果,毘卢楼阁在南中。
二僧过了瓜州,搭了一只人载船,过了江。如惠自往他亲眷家去看母,了空别了如惠,上甘露寺丛林打斋去了不题。
却说楚云娘自从祝发,在湖心寺东村观音堂里,和卢氏两个寡妇作伴。泰定自在湖心寺丛林安身,每日到庵上打柴做饭;真是一个出家道人,从不和妻子细珠同宿,十分可敬。听得金兵又犯江南,杀掳的妇女不知多少,那里想去找问慧哥的信。到了半年以后,金后退回淮北,这些百姓才得安生,略有回来复业种田的、开店的,又像是个世界。
到了四月初八日,是湖心寺浴沸道常云娘和卢氏商议:“我有一个愿心,要到寺里去烧一道疏,祈保子母团圆,只是没有布施,不好空去得。”卢氏还没答应,老姑子道:“如要发愿求安的疏,不消甚么布施,到寺里请了香烛,央知客师父写了乡贯姓名,或是求安祈福,他有印就的疏条,佛前烧了。
若是俗家,还乞化他些米面、香油、贝亲钱,你我比丘尼和男僧一样,只拜佛,念一卷报恩经,就烧了疏。果然日后你母子得见,做个三日道场,就是大布施了。”说得云娘大喜。
到了四月初八日,云娘、卢氏同细珠,俱各斋沐了,上湖心寺来。云娘是尼僧打扮,已是学得堂经烂熟,项挂数珠,僧帽戒衣。这几年流离困苦,日夜想儿,不觉老得满面纹皱,到像六十余岁的老比丘。也是天生该佛门修行,自然就像个方上的尼姑。到了湖心寺大殿上,见了知客,问讯了,引到方丈拜了长老,说是要许愿寻儿,烧了一道疏,保安求福的。长老允了,交与管文书的僧人,去写填乡贯一毕,才使上奉教沙门的樱长老画了花押,向佛前烧化不题。
原来了空在扬州天宁寺丛林单上遇见的沙弥如惠,就是这长老的徒孙,才从镇江回来。他管殿上填写疏头。一见了云娘是个尼僧,领着一群女众,进寺门参见长老,就知是半路出家的。又见他写乡贯姓名去填疏,上写:“南宫楚氏,系山东武城县籍,在观音堂出家。为失迷孤子,哀佛慈悲,完全骨肉事。”填毕了疏,想起:“扬州遇见了空小和尚,他说是南宫千户之子,莫非这就是他母亲?如何出家做了尼姑?”化疏一华,细问云娘是自幼出家,半路出家的。云娘答道:“因找寻儿子,在淮安不能还乡,因此出家。”如惠又问:“令郎甚么年纪?”
云娘说:“今年一十七岁。从七岁上武城县遭金兵拆散,已是十年,只道是不在了,原来也出家做了和尚。上年同家人泰定,闻知我在淮安,南来寻访,不料又遇了土贼掳去,不知生死如何。因此这条心肠不断,还指望平子相逢,特来大刹许愿,佛前化这道疏。日后果得相逢,还来报答三宝,另做道常”如惠同知客留云娘一起在斋堂吃茶,才细细说起;“在扬州天宁寺,曾遇见一小沙弥,名唤了空,同单上一宿,也说是山东人,来南方探问母亲。写了一个乡贯名姓,贴在十方堂上,求这方上的师父们通个信息。到了次日,同他过江去了。莫非就是令郎么?”说到此处,泰定上前问了空穿的甚么衣服,如惠说:“是一件大破衲裰,到不像是他的,多是方上化来的。”
泰定道:“原穿的是一件皂布单直裰。衣服虽然不对。却是真信!”问了,是三月初四日在镇江作别。云娘大喜,向佛前韦驮拜了又拜:“可见佛法慈悲,一时间就得了真信,岂不是观音的灵感!”即时起身,辞别了长老,回东村观音堂去。大家欢喜,和拾了一个元宝一般。
又借《华严纶贯》诗:
楼阁门前立片时,龙华施主几时归?
不惟弹指观深妙,又听慈音语细微。
理智行为身日月,菩提心是道枢机。
许多境界无来去,万里天边一雁飞。
云娘得了慧哥的信,昼夜思想,恨不得一步赶上,母子相见。先是欢喜——没有儿忽然有了儿;后来日日悲感——有了儿又恨不得见儿。那日和泰定商议,要同上镇江去找寻慧哥。
自家又是尼姑。满口的功课都会了,又有泰定领路,不比以前妇女空身远行。因此,辞了卢氏,要起身南去。卢氏自知云娘思儿心盛,不好留他。那观音堂老师姑说:“我当初出家,曾许上南海落伽山参拜观音菩萨,到今兵荒马乱,二十多年不曾了得心愿。你今千里寻儿,虽是出家,终是个妇道家,见人口羞面嫩。我今陪你南行,了此心愿,等你儿子相见了,我自去南海烧香。”云娘大喜,道:“老师父肯和弟子同行,越发好了!”
看了一个出行的吉日,老师姑把庵上米粮家器,交代与卢氏和一个火头看守,和云娘、细珠、泰定,一行回众,打扮做行脚烧香的尼僧,炒些干粮,泰定挑了行李、扁拐、蒲团、大瓢、木鱼、卧单等物。卢氏送上三两路费,劝云娘:“见了慧哥,早早回来,我在这里望大姐姐,就是个亲人了,千万休撇下我去远了。”姊妹洒泪而别。又到湖心寺寻见如惠,细问了空去路。如惠道:“我同他过了江,因家母在姨娘家,住在城里,他自往甘露寺投宿去了。”云娘又求如惠写了一个路程帖儿,一行四众上大路而去。
不消说饥餐渴饮,一路上投寺观安歇。过了扬州,直奔江口,泰定挑着行李先去觅船。只见一船人坐满了,云娘众人上得船舱坐下,泰定在船艄上。却有一个老和尚先在那里。泰定问:“老师父是那寺里?”老和尚道:“是这甘露寺的。”泰定问:“贵寺还开丛林接众么?”老和尚道:“一个有名的古刹,在江南头一个路口上,怎么不接众?”泰定道:“有一个小沙弥,名叫了空,可在你丛林里么?”老和尚顺口答道:“正在家管殿上的事哩。”泰定听了空有信,连忙向云娘说了一遍,大家欢喜不题。
原来这和尚耳聋,他寺里法师叫做宝公,误听做了空,正是各人说各人的话。行不多时,过了金山江口,下船来不多路就是甘露寺。一路回廊上去,江天阁、海岳庵、刘先主孙权试剑石,多少胜景。云娘一行四众,没有闲心观看景物,进到大寺,先拜了佛,就投斋堂来。这比丘尼和男僧不同,只留一斋,原不留宿的,因此知客不来照管。云娘走到丛林单上一看,正敲板吃午饭,满堂的僧行有二百众,俱在大长条凳上低头吃斋。
见云娘进来,让坐。云娘不好住了,使泰定细细看了,那有个慧哥?说不及话,船上的老和尚背了半叉袋米,摇进寺来。泰定问道:“师父,你说的了空今在那里?”老和尚道:“你们随我进来,他在殿上管事,却到这十方堂做甚么?”引着一行四众,穿过塔房、厨房、经堂,到了一座客厅——桌椅鲜明,挂一幅观音出山像——让云娘众人坐了,他却去传宝公出来。
云娘心里自想:“儿子年小出家,到此大寺,就这等有个体面,好似上堂头和尚一般。”等了一会,一个沙弥先捧出四盏茶来,从人吃了。只听方丈里敲了一声云板,几个沙弥拥着一尊法师出来,
但见:
头如苍雪,重重螺顶出圆光;眼似寒星,摺摺衣纹多道气。才向匡庐,入定竹林经一夏;又回江口,谈经北固说三生。鹤随飞锡过江东,龙负净瓶游海上。
原来这法师就是毗卢庵的月岩和尚。因赵杏庵修完大殿,向南海探取明珠,要接引了空回寺,改名宝公禅师,先到匡庐过了夏,来到甘露寺。见南北交兵,不便南游,本寺长老留在方丈里,又设了水陆道场三十昼夜,超度阵亡的冤魂。这聋和尚只听了空二字,误听做宝公禅师,说:“这一行尼僧,是来随喜水陆道场的。”聋和尚从扬州化回盏饭米来,船上遇见云娘,错领到这里。也是云娘有缘,佛法中接引,日后完聚,埋伏在此处。
却说云娘一行四众,坐了一会,专等了空出来。忽然里面走出一尊法师,有七旬以上,古面庞眉、碧颅雪顶。见云娘一行尼僧,只当作路远进香、参禅问道的,因上禅床朝南坐下。
泰定虽曾在毗卢庵遇见慧哥,会了一面,今换了地方,又改了号,一时也就认不出。云娘众人只得朝上参拜,不敢说出找寻儿子、误听了聋僧的言语来。宝公禅师便问:“比丘尼二人,不似参方行脚,有何事参见和尚,请俺升座?”云娘唬得默默无言,答不出话来。亏了老师姑终是出家多年,听过讲经的,晓得规矩,上前合掌问讯,说:“弟子是山阳县湖心寺庵上出家,从不曾听法师说法,闻得甘露寺老法师做水陆大会,特来瞻仰,皈依受戒。”宝公听说,道:“比丘尼出家,先受戒律,才讲圆通。不断爱根,如何讲得受戒?我看你二比丘尼,这个后来出家的,想是你的徒弟么?”老尼道:“是乱后出家。他有一件心事,南海进香,即找寻儿。求法师慧眼一观。”法师闻言,闭目入定有一盏茶时,笑道:“原来此会甚奇!只要虔心前去,自有相逢之日。去罢。”说毕下座,扬常退入方丈去了。云娘大喜,一行四众自去投尼庵去了不题。
却说了空从那日过了江,到甘露寺宿了两夜,没处找母亲信息,发愿上南海烧香,亲见观音菩萨指路找母。托钵化斋,过了镇江、丹阳,昼化长街,夜宿古庙,要受些苦行才见他一点孝心。原来江南阴雨连绵,了空不服水土,到了宁波府,感了一场瘟疫在病,五日不汗,在一座关帝庙里寄宿,看看至死。
庙祝是个道人,怕了空死在庙中不便,只得赶出庙来,在大门外睡卧。四顾无亲,水米不得到口,眼见得多凶少吉。“可怜今生,不得见母!”了空双眼落泪。惊动韦驮菩萨,到一更时分,送一碗凉水来给了空吃了,即日出了汗。这是了空行孝,该受七日之灾,从声闻缘觉,证入普贤苦行处。好了数日,将养得身子健了,依旧托钵化斋,等了一起香客,是山东临清善人当的南海进香社,僧俗有百十人,搭了个舱,同这些善人过莲花洋,朝南海去了。船到海中,忽然起一阵飓风,
但见:
长年胆怯难回舵,艄手魂消急落篷。
瞬息千山如鸟过,洪涛一叶舞天风。
原来过海极怕飓风,一时间不得到岸,又用不得篙撑橹摇,只好抛锚在海中,一任风飘浪滚,多有翻船覆水的。大风一夜,将吹到日本倭国地方。这一船人有一百多口,那有粮米?不遇着顺风回来,也要饿死在海里。众人也有哭的、叫的、念佛的,总是无路逃生。了空把心定了,中口默念《观音经陀罗尼咒》,日夜不绝。忽然梦入一岛,见楼阁重重,与虚空一样宽大,也不知几万丈高。又内藏着千百重楼阁,中间都是观音,和母亲楚氏跪在面前。却又是几千重楼阁里观音菩萨,和母亲面前俱有。了空跪着念经,一处处光明透现,在虚空中不见大海也不见人船在那里。到了天明,早早一篷风送回南海岸边。
诗曰:
五百由旬摩顶间,本无风浪亦无山。
如登彼岸随潮转,似遇长风跨鹤还。
楼阁重重天不夜,毫光炯炯月无关。
由来佛母无分别,行满功成只等闲。
不知了空进了南海,何日得会母亲,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 离别久母子当前全不识 缘法至主仆对面恰相逢
诗曰:
一卧西湖梦欲醒,宋家烟雨隔南屏。
君臣不洒江山泪,驼马常流草木腥。
说鬼偶然残脉望,传经谁可听伽陵。
紫阳问道无余答,止记前身鹤是形。
话表云娘一行四众,辞了宝公禅师,一路南来。泰定挑着行李,细珠扮作女道,老师姑敲木鱼化斋,止有云娘终是见人羞惭,不像个久出家的。幸得南方家家好道,不消念经就送出斋供来,还有送上布施铜钱白布的。只是一路茫茫,或投寺院安歇,或是搭载渔船。漫山过水走了两月有余,到得临安,是南宋绍兴二十一年,秋尽冬初光景。那里去找问慧哥信息?到各寺里问得个影儿,不过是游僧挂搭,及至寻到近前,又不是了。云娘昼夜啼哭,老师姑劝他:虔诚亲上南海,祈求菩萨灵感接引,休把儿子放在心上,到是爱根牵缠,不算一心修行的了。”云娘没奈何,只得随众南行。过了钱塘江,问下海的路——水陆一千余里。
到了绍兴府地方,赶不上程途,天晚下雨,把衣服行李湿了。路旁一座火德星君庙,叫开庙门问路。却是一个尼庵,叫了半日不应。只听得里边叫:“了空,开门。”泰定忙叫云娘不迭。走出一个小尼姑来开门,年纪二十余岁,生得且是雅秀,一团和气,让进云娘一行人进庙来。走出一个老尼姑,有五十余岁,拄着拐杖,一似瘸子般,却是一双小小脚儿——也是半路出家的,忙问云娘何来。云娘和老师姑细说了一遍:“是朝参南海的。到了宝方,天晚下雨,借宿一宵,籴些米来,常住里吃斋,不敢打搅。”老姑子道:“十方贤圣就有十方接待,我这小庵虽不留众,几位师兄远来,难道一顿粗斋就备不起!”
忙叫徒弟了空备斋,一面斟了茶来吃了。泰定放下行李,也去帮他担水烧火。原来门前一个神泉,用竹竿直引到屋里灶前,南方丛林里都是如此方便。少顷,煮得饭熟。晚斋已毕,泰定自去庙门下打一个草铺,云娘和师父一单。没有闲床,细珠要在地下睡,那小尼姑道:“我两人一单上,将就过这一夜罢。”
老瘸姑子自去里面一张禅床上睡去了不题。
原来这小姑子法名也叫了空,和细珠在外间一张绳床上睡了。睡到半夜,细珠是走路乏倦了的人,丢下头鼻勾鼻勾的睡着,脱了上衣,只穿着小布裤儿、一个旧绢抹胸儿,不解中衣,只松了裤带。那知这尼姑却不是雌的,就是这老瘸姑子的幸童如意君,扮做尼姑,却是个沙弥。这了空悄悄钻过细珠身边,一头并枕,用手摸他的乳头儿、肚皮儿。渐渐摸到下边,把裤带替他松了。细珠那里得醒?褪下裤去,摸他高突突似馒头缝儿一般,倒似个女儿。这了空把阳物弄的直挺挺一根,从后边桩翻身往小玉屁股里一插,进去了半截,不住乱抽。小玉猛醒,忙问道:“是谁?”他只说是泰定久不同宿,一时间进来偷野食吃,那晓得这小姑子是个雄的。疾忙推开身子,却是这小姑子了空来和他干事。摸了一把,还挺硬的一根鸡巴,在腰里还湿漉漉的。细珠不敢高声,道:“好出家人,你不是个姑子,到是个和尚!”连忙跳起来,找衣裳穿不迭。姑子道:“我就是南海大寺里的沙弥了空,常来这庵里行走。我这南方,常是尼僧同居。你要走漏风声,坏我们的戒行,叫你一步回不到北方!快快上床来,依我睡了就罢;你若不肯,我随你到了南海,也逃不出这几座寺去!那个和尚没有几个尼姑,那个尼僧没有几个和尚?只除非是观世音菩萨,才是个真修行的。”慌的细珠大叫,惊醒了云娘、泰定,一齐起来。细珠又不好明说,只道有贼。这小尼姑开了门,一直走了。
闹到天明,全没敢睡,黑暗暗收拾了行李,去辞老姑子起身。只见老尼姑在房里大骂:“那里来的一起村野侉蛮妇们,平白的到我庵里作践,骗了斋吃,还半夜里起来打劫!天明了,我和你见官报县,决不干休!”云娘明知他羞了撒赖,只得忍气走出庙来,上了大路:“从今再不信这尼姑和尚了!”一路小心。
过了宁波、定海地方,望见汪洋万顷,就是南海了:浩渺接天,陶泓绝地。南极朝宗,为日月归藏之府;东江总派,收岷峨尾闾之区。名山渊潴,旁结雁荡天台;禹穴会稽,下接番禺闽岭。龙宫千丈挂冰绡,鲛人织锦;蛟窟万层排雪窦,蚌母含珠。海帆几片日边来,梵阁千寻天外起。
原来过海船不等顺风不敢开,不等人多也不肯开。云娘等在海边村里,寻了一口庄家的屋住下,使泰定下乡化些米来。
连住三日,等得一起镇江进香善人和些僧众们,上了大船,抛了神符,拜了菩萨,齐声和佛,念着“南无灵感观世音慈悲”名号,才敢开船。云娘一行四众,随在船艄上过海不题。
却说了空从渡江南来,在宁波得病,渡海遇了飓风,幸喜倒遇顺风吹回船来,得登彼岸。因想:“这南海地方空阔,大寺小庵、名山净室,不止一二百处,那里寻见我的母亲?就是泰定也不到这里,那里去问?他们就往南来,也无处找我。”因此写了一个木牌,挂在胸前,是“了空化斋”四个大字。虽到海中,不去安禅听讲,只在各处化斋,以便探取母亲信息。
那日云娘一行过了海,还隔菩萨的大寺有二日的路,也要探问慧哥的信,使泰定扮作道人,去左近寺庵里化米,好访问信息。那日,泰定化斋去了,云娘在一个施主寡妇人家吃斋。
天将晚了,泰定不见回来,只好借宿在此,等泰定来明日进山了。细珠在门口立着,只见了空披着衲裰,进得村来,朝着细珠问讯,只说他是本处的善人女道,要在此化斋,方便投宿。
这细珠略识几个字,见胸前挂着牌子,是“了空化斋”,想起那一夜假姑子的话来:“说要随我到南海,好歹不肯放空。这厮想是知我们过海,随后赶来了。”慌忙与云娘说知。那了空远远立着,还不曾开言,只听细珠、云娘,秃长秃短一顿臭骂。
了空不知是那里账,可怜忍气吞声,回步而走。“自古道:此处不留人,还有留人处。一个佛国地方,位位女菩萨和这比丘尼们全不学好,就不布施也罢,因何破口伤人!”了空低头去了。
诗曰:
姓名面貌几曾真,真假相疑疏间亲。
认贼为儿多自误,将仇逐子是何因。
曾参投杼疑慈母,阳虎招尤误圣人。
衣钵不逢真骨血,当前错过失金针。
看官听说,了空母子对面不相认识,难道细珠也不记得慧哥模样?原来七岁上被兵赶散,做了十年沙弥,改头换面,长破了面皮,又经了一场大病,枯黑干瘦的一个小和尚,这云娘也做了尼姑,老了许多,自然对面两不相认。细珠夜里吃了假姑子的亏,白白的被他弄了,一肚子恶气,如何不骂?了空自去投古寺打斋过夜不题。
天将入夜,泰定回来,化了五升米,说道:“遇着人家斋僧道场,留着吃了三个大油饼,又是一百铜钱,又打探出一个喜信来了。”云娘问道:“甚么喜信?”泰定道:“我问这斋僧的人家说:“有个小师父名叫了空,可不知南海丛林里,有这个名字没有?’那家道:‘有个了空,时常在海中各村里化斋,一个牌子挂在胸前,只在这几座寺里。他又不安单坐禅,说是探问母亲的信。’这个信是真的了!当初和他南来找娘,他原说要朝南海的。我明日早起去把这各村里一问,他既有了招牌,就好找了!”云娘、细珠唬了一惊,向泰定道:“今晚来了一个了空,因想起那绍兴府假姑子了空来,怕是他妆作化斋,又来赶我们的,被我们大骂一顿去了。也是一时性急,不曾问得明白,他就去了。那慧哥当初也不是这等一个黑瘦的。”
泰定道:“一个人隔了十年多,又剃了头,那里认去?这多是慧哥了!”恼的个云娘一夜没睡,把不到天明,叫泰定各处去找不题。
却说这了空因找寻不见母亲,不敢投寺安单,白日各处化斋,夜在山岩树下打坐,也不怕狼虫虎豹,发愿:“今生不得见母,决不还乡!”那日走到一座山崖边,只见一个白衣贫婆,在涧边拆洗破衣。见了空来坐在一株松树根下打坐,便问了空道:“小禅师,你有甚么衣服,脱下来我替你浆洗浆洗。我在前庵里住,有个儿子出了家,来此看他,替他拆拆衣服,也是生他一常这些身上垢腻,通洗不净,只有这个涧水,是老母濯垢泉,随甚么坏破直裰,一经了这水,都是光明洁净的,又不沾灰泥,又坚壮耐穿,再不得破的。”了空大喜,即忙脱下这件破衲裰来,看了看,一片片补得破布铺衬,一年多不曾离得身子,这些虱虮灰垢都生满了。“那得这个女菩萨一片好心,休说替我浆洗,就拆开替我缝补几针,也就是布施了!要脱下来,天又寒冷,没得替换,只得问女菩萨借个针来缝缝也罢。”那白衣婆婆揭起襟底,取出一个金针,送与了空补裰。好个金针,
偈曰:
不是凡铜顽铁,曾经水火磨成。拈来切莫暂停工,绣出鸳鸯交颈。最怕一针有错,乱丝积缕难成。穿针九孔要分明,乞巧天孙觑定。
了空得了金针,将破衲裰取来放在石边,看见前襟底下一块破布,高突突滚将绵絮出来,有些破绽,用针挑起这块布来,抽出些絮子好补。不想揭起破布,露出一个黄纱囊来。不知是甚么物件,用手一捏,沉甸甸圆碌碌,拆开一看,原来是一百八颗七宝佛首的数珠。”这件破衲裰中,如何有此异宝?”才待告诉婆婆,抬头一看,那里有个人影儿?把手内金针疾忙把珠子缝上,藏在胸前,使金针扌赛祝起来在濯垢泉取出钵盂舀出一钵清水,先洗净钵盂,却取第二钵水洗净面上尘土,又取第三钵水一饮而荆觉五内清凉,尘心病体一时洒落。
真是:
甘露洗心金骨换,醍醐灌顶玉池融。
了空披衣托钵从山涧边来,远远望见一个道人,挑着扁拐蒲团,大踏步走得将近。看着了空从山下过,他却立住了脚,只管细看。等这了空到面前,这道人呵呵大笑,大喝一声道:“你走那里走!”唬得了空只当做截路鏖神、劫僧的外道;睁眼一看,却原来是泰定:“怎么也来到这里?”
正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诗曰:
越水吴山何处寻,主人原不隔前林。
濯将法水还三宝,收得明珠值万金。
手拈菩提慈母近,眼看彼岸导师临。
团圆正好回东土,听取潮音观世音。
主仆二人,一僧一道,坐在道傍一块盘陀石上,各人细说别后之苦。泰定说:“大娘为你出家做了尼姑,远来找你。前日说骂了你一顿——原有一个假了空妆作尼姑——只当你是个假的。”了空笑道:“我只知一个了空,那知道弄出许多假了空来?果然骂得我没处去想。”又诉说:“被贼掳在山寨,遇着锦屏小姐,放我下山。一路找寻没信,才到南海,不想此处相逢。”真是千言万语,一时难荆说话多时,天色晚了。问道:“泰定,还有多少路才到母亲住处?”泰定道:“我听得有一家善??斋僧,知道你在这里左近,走了几处俱有信,不知你走到海边村里来。我出来了三日。这山路黑了,又怕有虎,今日回不去,且到寺里宿下,明日走罢。大娘在村里等我的信,不知怎么焦燥哩。”了空道:“前边有一座小净室,有一位苦行的老和尚,我常来投宿的,且去打扰他一斋。”说着话,二人走到门前。只有两口草庵,师徒二人住着,以耕种石田为行,也不参佛念经,每夜打坐不睡。听得狗叫,小沙弥赤着脚来开门,认得是了空,请进来上绳床坐下。没有夜饭,却是一锅蔓青和些山芋,煮得稀烂,烧得满屋松香。各人吃了两大碗。了空还念了功课,同泰定上单睡了,次日才去拜见母亲。
正是:
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
不知将来几时得见,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 宿孽偿完儿见母 新缘另结客还家
诗曰:
长松林下喜髡头,摩顶堪同古佛游。
山鸟自鸣秋后月,白云常淡雨前秋。
因无功力悲伽释,腹有文章笑孔周。
昏夜漫漫愁未且,草堂独卧一灯留。
单表云娘、细珠、老师姑三口儿,在善人王寡妇家住下。
闻得泰定说慧哥有信,喜得云娘一夜不曾睡。等到天明,使泰定左近寺院遍找。都有信息,只是找不见。辞了云娘,要过山去远寺里跟寻。云娘说:“我们在这王施主家等你,切不可去远了。等你回来,还要过海朝落伽哩。”泰定说:“我知道了。这山上净室极多,知道他在那个净室里?一个孤人,那里藏不下!他既然有信,娘也耐心等等。”说毕,佯长去了。等了二日不见回来,云娘常在门首使细珠张望不题。
却说这河南来进香一会的男女,原同云娘搭船过海,内有尼僧四众:两个老的五六十岁,两个小的不上二十五岁,甚是典雅。因过了海在山下住着,也等顺风,要朝落伽,才到大寺里进香,还愿做道场,回向忏悔。艄公因人少不肯开船。这些尼僧见云娘一行也是尼僧,走来约云娘同过海去。问了问云娘,原是山东东昌府武城县人。云娘问道他,是汴梁大觉寺的尼僧,也没问姓名来历,约就过了明日,早下船过海。如今有百十众香客才开船,不是一两个人去得的。云娘支了船脚与他,和老师姑急要趁船过海,又等不见泰定回来。到了明日,众人急等云娘开船,没奈何,只得留下细珠在王斋公家里等泰定:“叫他在村里等罢,我随老师父朝了菩萨,也完了心愿,遇顺风不过二日就回到这里了。”说毕,辞了王寡妇,和老师姑胸前挂了香袋、数珠,念佛而去。这山下一条小港通潮,进得大洋,望落伽山开去。
原来南海周围三百余里,内有观音菩萨正殿,丛林大寺,不是落伽山。这落伽乃菩萨修行的仙地,黑海洋里风浪极大。这些善人进香还愿,只到了大寺里烧了香疏,就算是至诚了。没有敢进大洋来落伽亲朝菩萨的。这落伽山下,普陀岩、紫竹林、潮音洞,活现的一尊观音,叫得应、看得见的。但人虔诚,处处都是实相,也有白鹦哥、五色莲花、宝栏珠树、金碧莲台;如不虔诚,只见一座空山沙岛、几块顽石,又没有寺院,各人带着口粮净水,受饿而回,还有覆舟之恐。因香客多不敢去,只完了进香之名便罢了。
云娘一行众人上得船来,只见甘露寺宝公法师,挑着锡杖,也来赶船。云娘不敢相认,只和这东京女僧们叙起家乡,问了姓名。这年小的,一名莲净,一名梅心;这两位老师父,俱是大觉寺出家。因东京四太子废了刘豫,把大觉寺天火烧了,这些尼姑都在外住,各寻净室,因此二尼随众南游。问了云娘,云娘也将出家根由说了一遍。正遇北风,把船抛在港里等顺风不题。
却说泰定遇见了空,主仆二人夜晚不敢行走,宿在山上净室里,次日天明,也不吃早饭,辞了老僧,走下山来。二人路上吃些带的干粮,直走到天黑,才到得村口。只见细珠立在门首,见泰定远远领着个小和尚来,知是慧哥找着了,忙忙迎将来,笑嘻嘻道:“今日怎么也找见你了!”了空细看,才想起:“细珠当初背着我到处逃躲,今日在此相见!”不觉眼中落泪,便问:“母亲可在屋里?”细珠道:“等了你们三日,不见回来,和一船香客进海朝落伽去了,不过二日就回来。怕你们没处寻,留下我这里等你。他师徒两人随着些姑子,去一日了。”
说毕,进了王善人家。王妈妈出来,甚是欢喜,说是菩萨灵感,母子重逢,连忙安排斋饭给了空和泰定吃。细珠因灯下将慧哥细看,只见两耳垂肩,唇红齿白,好不持重端庄的一个福相,仿佛还像当年怀抱中的影儿,因想起:“前日那个骂去的又是谁?真是,同名的也甚多!”故不住的暗笑。慧哥问道:“你为何只是笑我?”细珠道:“只因前日同娘在门口,见一个小沙弥,黑瘦伶仃,全没像个人形,胸前挂着了空名字,我就疑是假的,被我们骂去。今见了真了空,自然不同。”了空听说,也笑道:“前日被你骂的就是我,怎么有个真的假的?只因我一心访寻母亲,又病后才好。前日山下遇见白衣婆婆,指我吃了濯垢泉水,一时病体全愈,转觉肌肤壮实了许多。”王寡妇听见,连忙合掌念佛:“这婆婆就是菩萨显灵,使你母子相见!”大家遂一齐念佛。
斋完,细珠自去房里独宿。了空、泰定在外边睡下,商议道:“我来南海一月有余,也要亲朝落伽,只因母亲不见,难以远去,如今正好趁船同上落伽,亲谢菩萨接引我母子大恩。
似这顺风,一潮就赶上了。也朝了菩萨,又见了母亲,岂不两便!强似你我在这里坐守。”泰定道:“也说得是,只怕没有去的顺船。”
因就早起来山头一望,只见一只大船正在港里泊着哩。原来没有大篷,是一只平底宽船,只有一根小小桅儿,扯着片竹篾蒲席,不甚齐整,却也坚固。泰定上前问道:“这船可上落伽去么?”内有一个老稍公,白须,有七十年纪,领道三个水手,俱是道人打扮,包巾道衲。见了空、泰定问船,道:“你们上落伽赶香客进香的么?”泰定道:“正是了。”老稍公道:“我是龙稍公,你只要多把些船钱,管今夜早潮就赶上了。”
泰定许他五钱银子、二斗饭米,稍公嫌少。那水手道:“他是个出家人,那有得多银子把我?送他一程,踅过山去,在大寺门首载香客罢。”忙叫:“上来,上来。”这了空、泰定各挑随身衣具,上舱里坐着。顺风一阵,早送出港,入大洋而去。
正是:
前船才去后船开,前浪初平后浪催。
滚滚波涛千古恨,飘飘舟楫几时回。
到头莲域儿逢母,入掌明珠蚌有胎。
同上法船登彼岸,一花五叶出潮来。
原来大海茫茫,瞬息千里,各人驾的是各人的船,各人走的是各人的路,前后相望着,看看赶上,忽然一阵风潮,又隔得不知多少远,因此海船极是难追赶的。行到半夜,只见前船上一点灯光,如渔火相似。始初只有灯盏般大,后来渐渐开朗,似车轮样,火光乱滚起来,忽然又灭了。满海黑云如絮,海水泛涨,好似锅滚一般。只见来了一阵怪风,那龙稍公道:“不好了,龙来取珠了!”泰定问道:“如何龙来取珠?”老稍公道:“但见海中有珠宝,就有宝光射到龙宫海藏里面,似一股虹光相似。龙王上来取宝,海水翻腾起来,船不能行,必有覆舟之祸。除有大神力护住珠宝,龙夺不去,才可以保全的。”说不及话,只见海中泛起火光来,照见两条神龙在海中翻波搅浪,鼓鬣扬须,夹近船边。满船稍公水手只是念佛,那船一似随风柳叶、逐浪桃花,团团转将起来,眼前要翻。只见了空上船头盘膝而坐,不知口里念些甚么经咒。一时间风急水涌,两条龙夹船而行,耳边风雨之声,半夜里不辨南北。撮到落伽山根下,先闻得大船旁边扑通一声,早把这船桅吹折,船翻转来,一船人沉落海去,乱叫救人不迭。这先泊的大船上人多手快,早把了空、泰定从水里救起。眼看着自己的这只破船,连稍公水手沉下海去,影也不见了。只因了空有了一百八颗明珠,所以招出龙来窃龋亏了空有些佛力,神龙不敢来夺,到送了一阵风,和他母子相见。此乃佛法妙处。
这船上救起两个人来,到了天明看了看,云娘才叫:“泰定,你因何到这里?”月岩老和尚见了了空,道:“你因何到这里?”泰定对云娘道:“慧哥也在这里了!”原来母子师徒凑在一船。不是遇风,如何得见?才知是菩萨接引之力,满船人都念佛不消说。慧哥和云娘抱头痛哭,月岩禅师劝住道:“既已出家,不可情根牵绊。”众香客也要落泪的。
到了岸上,只见一片荒山石涧,那得个菩萨来?众人朝上齐声念:“南无大慈大悲至灵至感观世音菩萨,弟子们万里虔心朝见老母,求显些神通,众人好瞻仰,坚心向善。”一言未毕,只见海风一阵,把落伽山遮了,满海中现出空中楼阁,何止千百座,门窗内俱是观音。住了一会,大众又念一声佛号,又只见一阵风来,楼阁全无,满海里五色莲花,红黄青碧,一朵朵莲花上都是观音。这里和佛不绝,只见一阵风来,莲花全无,潮音洞口悬崖下,倒垂着一株金色梅花来,足有十丈余高。
干似黄金,花如白玉,古干千寻,香风四起。吹下两片花来,沾在梅心、莲净衣边。满空中天花乱舞。又有频伽鸟、白鹦鹉空中现出,往洞门里去了。真是佛法仙缘,灵山福地,一时出现。
这月岩和尚合掌而念偈曰:
所见非所见,法界亦如是。
大海亦沤同,楼阁开蜃市;
风定失烟楼,化为功德水。
一波一莲花,五色烂青紫;
念彼观音力,一花一佛子。
佛子本无相,天水竟空尔。
于何梅生香,香生色亦死。
色香两归尽,石女即天女。
譬如母觅儿,既见念彼此。
以无所得故,故名无所祝
月岩长老念偈已毕,别了了空,自挑锡杖向普陀岩去了。一行香客尼僧照旧上船。辞了众人,回到王善人家里,看细珠还坐着等哩。了空向云娘八拜,向老师姑问讯谢了。
次日,一行人进了普陀大寺。几进牌坊,金绳引路,宝塔摩空,松竹麋鹿,不似人间,就是佛域仙都。到了大殿前,瞻拜了丈六金身的菩萨,各人随心还愿。梅心、莲净一行,念的《梁皇宝忏》,回向拜佛。云娘念的《报恩经》,七日方了。和这众香客合伴东归,随着河南的大会人多,一路好行。
次日出了海,搭小船到了临安,另赁浪船过江,由扬州起旱。此时山东大乱,不便孤行。到了湖心寺拜别卢氏,母子好回乡。卢氏接着,见云娘有了慧哥,大家哭了一回。想起自己没儿,他乡不便久住,把两口棺木寄葬于寺前,随着云娘母子回武城县来。
正是:
旧时王谢堂前燕,秋来还作一双飞。
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 仁义不亏金藏大开佛法 孝慈具足莲台现出人伦
诗曰:
庄严法相遍圆通,五百由旬过化城。
一粒粟中藏世界,大千海时转光明。
黄金满地随时现,白玉为台踏步行。
嚼破虚空还色相,不知无灭亦无生。
却说云娘、了空辞别月岩禅师,母子、泰定、细珠和老师姑出海,同这一起东京进香女眷,到了淮上分别。那两个小尼僧莲净、梅心自从与云娘同船,同行共处,讲些佛法,言语投合,今知云娘别去,甚是依依,因问道:“老师父如今往那里去?我日后二人也好来寻访,同伴修行。”云娘道;“是回山东武城县毘卢庵中。”三人洒泪而别。云娘因去辞别卢氏,卢氏也要回山东。闻知山东路上大乱,盗贼太多,妇女不敢独行,因又搭了一个河南客船,从徐州起岸上汴梁,才回武城县。
那时金朝与南宋讲和,因此南北通行,无人盘诘。卢氏把淮安宅地典卖,葬了公公、丈夫,痛哭一场,别了老师姑,和云娘上山东。路上不消化斋,走了半月,到的汴京。正是金主亮登极,粘没喝、兀太子久已死了,燕京大乱。金主亮大杀宗室,将他伯叔兄弟、姊妹姑侄尽行奸乱,因此中外离心,大臣反叛。人主荒淫异常,要来汴京修造行宫,不日南侵淮上,造船千只,东昌、临清一带河路,乱成一块。这云娘不敢回乡,只得同卢氏赁个小房,在东京住下。
那汴河西沿烧的大觉寺傍边,靠西一带空园,几间大瓦房都烧了一半,多少几个穷兵住着,外门面上写一帖,是“内有闲房赁住,不争房价”。泰定、了空看了道:“如今大娘出家,和三娘、细珠住在一个房里,你我是一僧一道,路上行走还怕人盘问,这个京城如何好一处同住?不如寻个闲房,咱两人安身;白日在外化斋,夜间同宿。这个破房子,写着不争房价,一月给他三四百钱,住不上两个月回武城去了。”了空道:“说得有理。”问了住房的,道:“是几间官房子,没有正主,闲了二三年。不拘多少,你们出家人有甚贵贱。只是一件,房子破了,里边砖石门窗还多,不可作践。又有些古怪,夜里丢砖弄瓦的,不甚安静。你但不惊恐,尽你住几年,房钱不消论。”泰定道:“且讲一月三百铜钱罢。”众兵道:“随便罢,不消讲。”
说毕,泰定、了空去禀知云娘:“俺在河西沿几间破房子住下,各人取便,来往看问,到也不远。”云娘点了点头道:“随你们便罢。”说着,各人去了。泰定买了一把锁,将他和了空的破衲裰、扁拐蒲团、一套儿行脚衣妆,锁在一间破楼底下。白日了空往城里化斋,泰定至巷口打坐,时常照管云娘屋里薪水。卢氏的家资渐渐的消乏,云娘的首饰久已费荆云娘、卢氏也常使细珠在街上揽些女工,多少换钱糊口。
却说泰定一日在破楼下睡着,梦见南官吉进来,披头散发,手拿着一个金砖,送与泰定道:“我东墙下有四窖金砖,留下等你和慧哥。你只在这古井傍青石下,看有火起处找去。”泰定醒了,听听正打四更,叫了空几声,全不答应。原来了空做梦到了武城县?卢庵,筑起一座七层宝塔来,都是黄金,安上舍利,放出佛光,把山门都罩了。忽然惊觉,泰定叫他说他的梦,了空也说他的梦;两梦相合,不知主何事。
泰定起来撒尿,只见东墙根下起来一块火,其色非红非青,半黄半绿,绕着墙脚往地下去了。泰定道:“此事甚奇,正应梦中言语!叫起了空来,照着火起处细找。原来一块石板压着井口,塌了半边,泰定使扁拐一试,全然无水,离地有八尺多深。一层层石磴下去,内堆满金砖元宝,不计其数。但见:井通四面,石压三层。金砖上黑漆光明,元宝上印文镌就。不数邓通之金穴,何用猗顿之铜山。有财无命,原从奸巧积将来;易散难消,偏向好人挥不去。
大福神,财星助旺;守财虏,孽账随身。莫将郿邬斗豪华,好向给孤修佛地。
泰定取出一锭金砖来,俱是黑漆裹就,退出金色,每锭元宝有两行大字,是“贾仁家财,天赐忠义”八个大字,刻在上边。计四井相通,每井有一丈余深,不止百万。了空说:“此乃无故之金,不可轻龋”留下一锭,依旧用石板埋了。在乱砖破墙之下,多年古井,谁人来理。
到了次夜,泰定又梦南宫吉来说:“此乃我家旧物,留此等你多时,取回去做些佛事,超度我也好。天与你的,如何辞得。”醒来时,泰定和了空说知:“这些金银如何取得去?多少取些来,回家替爹做些善事,也见他的灵应。但此金砖如何敢去卖,遇着公人盘诘,惹出祸来。”
次日,悄悄报与云娘得知,唬得个云娘面如土色,道:“泰定,你不记得当初全福因金子险不把我母子丧命?快快送回去!今日大家修行,受了南海菩萨的戒律,还起贪心!”把泰定喝回去了。
也是天理人情,报应不爽。泰定将金砖藏在胳膊内,出的门来,见了一个人骑着白马,兵官打扮,走来看着泰定道:““你不是南宫老爹家泰定么?如何在这里?”泰定抬头一看,
但见这个人:
稀稀几路白须,淡淡一方老脸。窄袖箭衣,久在金营称幕客;皂靴缨帽,还存师相旧家风。有缘岐(路)遇恩知,无限离情悲故旧。
你道此人是谁?原来是高秋岳。一向东京投在金?K室家营里,做个书办官,今年已六十岁了,还认得泰定是南宫吉家人。马上问道:“你如何做了道士,也不到我家看看?快随我来。”
泰定正带着金子没处摆布,见了高大爷是通家恩人,如何不喜!
说道:“小的忘了大爷的宅子,正找不见,随大爷家去磕头罢。”跟在马后。不一时,到门首下了马。泰定随进去,磕了四个头,站在一边。秋岳便问:“你奶奶好么?几时找见你家哥哥,如今在那里?”泰定把云娘从东京去,上了淮安,不得回乡,慧哥做了和尚,云娘已出了家,今年在南海才得母子相逢,如今在这西河边暂祝“小的因家主不见,也找了十年,才遇在一处。”秋岳听说,叹道:“这等一家财主,不料人亡家破,子母分离,到了这等流落处!如今也少有你这样家人。”叫人快安排酒饭给泰定吃。泰定道:“小的也吃了长斋,久不吃酒了。到有一件事和大爷商议,不可使外人听。”秋岳忙把手下家奴赶开,两人在厅上悄悄言语。
好个泰定,他不肯说这金子的原因,只道:“这几年,家产净尽,片瓦不存,只有当初主人藏下的一个金砖。如今要卖了回武城县去,赎出卖的宅产来,给慧哥度日。正然没处去卖,遇着大爷,就是当初主人一样。把这金子卖了,打发他母子还乡,也是大爷和家主相好一场,足见生死不变其心。”说毕,向搭膊底下取出一锭金砖;虽然漆过,两傍金色光发,十分好看。秋岳将金砖接来道:“可见是大家,在外流落十年,还有此物。你大娘怎么收得这样紧密?”取天平一兑,足有四十八两。秋岳道:“这样乱世,也不便去卖,我兑四百两银子与你罢。”泰定道:“大爷分付,有甚么多少。这还多费了大爷的!”即时叫泰定吃了饭,忙叫家下去接南宫大娘。
高秋岳夫人又是个好人,从那年别了云娘,至今十载,听得云娘到京,恨不得一时相见。问了泰定,知有卢三娘也在一搭,连忙抬了三顶桥子,使丫鬟连香领着到了寓所,把云娘、卢氏、细珠一齐请将来家,又使管家请将慧哥来。蜜食素菜,里外摆了两三桌,吃了三日不放。云娘急要辞回,秋岳道:“如今有上临清解米的回船,起一路官批,既是我的亲眷,再不消费事,送恁去罢。”不二日,兑出四百两银子。云娘还不肯受,争奈一路盘费了卢氏许多银子,回家又没路费,泰定劝着,只得收了。
次日登舟,一家人口上船。不消半月,到了武城县,在毘卢庵住下。月岩禅师早已先在庵上,修得山门、大殿、禅堂、配殿,一进五六层;内外有五六十僧众,挂了接众的磬板,似大丛林里规矩。云娘暂在后方丈独宿一宵。早有王姑子知道,请在王杏庵家新舍的尼庵暂祝明日,泰定到城里旧宅子一看,倒的只落得一座高房,前楼和花园、翡翠轩,俱拆成一片平地,也没墙垣,做了个大路往来人撒尿的去处。问了傍人,已换了三个主子,赵监生、尚举人死了,又卖与刘学官公子刘进士,招人住着,通没修理。
泰定走到刘进士家,正遇在家,进去见了,说主母相公一向在外,回来要赎这旧宅居祝刘进士父子乃天理人家,又系旧交,即查原契,是三百五十金,情愿许赎,就少些也不妨,日后补完。泰定谢了。回来禀知云娘,将前日秋岳的银子取出,一天平兑了三百两,待搬过去再完。原来泰定心里记得当初贾乞儿讨饭,南宫吉托梦一项银子。久埋在高房下,取出来可以完事。
刘进士收了银子。泰定请云娘、三娘过狮子街旧宅来,云娘不肯,道:“等收拾完了,过去不迟。”使细珠、泰定先上宅子里支锅盘炕去讫。
到了半夜,泰定叫细珠起来点灯:“我这门坎下有一窖银子,是我当初埋下的。”细珠不信,道:“天生扯荒的精!有银子你还等到今日哩,不知几时拿去另寻老婆了!”泰定道:“你跟我来。”细珠手提着灯,把前后门关了,泰定才使铁锹一剜,取起大方砖来。那有当初埋的银子?只叫得苦,想是被人掘去了。取将铁锹来,用力一铲,只见扑通一声,是一个大井口,把泰定吊下去,有三尺深,都是金砖元宝,一层层排满。取出一锭来,八个大字,即是汴梁所埋之物。夫妇二人才向天拜谢,说天赐财神,情愿舍些修塔建寺,依旧掩埋了不题。
到了次日,叫将土工来,把花园、翡翠轩一带,分为两院,做一观音庵,另造起檀香像来。请云娘、卢氏过来住了。邓三家两口闻得云娘回来,买礼来看,隔了十年,都老了,时常做伴。问道老马,久已死了。云娘别招了两个贫婆做饭服事。泰定取了几筒白、蓝布来,换了云娘、卢氏的衣服,自己买个驴儿,也换了一件布道袍,常到毘卢庵看了空,听些佛法。叫将邓三来,把狮子街旧典当铺开起,油漆得一时崭新。
一县亲友闻得南宫官人母子回家,又赎回宅产,修理一新,不知家里还有多少银子,就有一班人儿来行贺,引诱泰定做些生意。泰定俱辞了去,却上东京谢了高秋岳一分大礼。秋岳说:“你家没有主子,寡妇孤儿,又都出了家,这乱世如何支得住?
还该做个小小前程,撑持门面。”因此叫他纳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在东京锦衣卫里做个旗牌官,还顶着南宫大官人的缺,只不管事。因此泰定随了姓。满县人敬他忠义,又有家事,都呼为小南宫官人。从此度起日月,富倍于前,又修起南宫吉的坟墓,又做了许多日的道场,超度南宫吉的罪孽。
一日,和云娘、卢三娘、慧哥,王姑子、细珠随着,一同上了坟,回到毘户庵来参月岩长老。云娘说起:“当初曾舍一百八颗明珠在这里,岑姑子死了,寺上两遭遇火,不知落在谁手里。”月岩禅师大笑道:“珠子到也有。可惜连我一件衲衣偷去了。”了空看着月岩又笑道:“有了珠子就有了衣,有了衣也就有了珠子,只在眼前,不消寻觅。”说毕话,取出一件破补衲裰来道:“可是老师父的衣么?”月岩长老道:“正是了。”接过衣来,用手一捏,那缝的衬布儿依旧完全,上面却添了一个金针。长老拔起金针,抽出一个黄袋来,一百八颗明珠溜亮光圆,递与云娘,低头一看,正是自家故物。
诗曰:
珠从罔象于何求,不是明人莫暗投。
赤水归来还独照,牟尼顶上起重楼。
又:
赵州八十犹行脚,须信心头未了然。
及至是珠无一事,始知虚费草鞋钱。
云娘看珠已毕,忙把金针取看,不似人间钢铁,只见金光明亮,照得一殿都是佛影。了空细说,“是南海婆婆送我缝衣的”,才知是菩萨的显应。将这针和珠依旧送与长老,长老叫了空收在身边。云娘想了想道:“我有个愿力。了空,你可成此孝心——日后化出钱粮来,寺后起一座七层宝塔,安放金针、珠子,供养为舍利之塔。可惜我们年老,不能成此愿力,将此功德留与你做罢。”长老向云娘道:“佛法愿力不是轻口许的,凡有愿力,一世不完,来世苦修才得圆满的。七层宝塔乃数万金银的布施,武城县一个小小地方,如何满得这愿?”一言未毕,只见小南宫员外泰定向长老、云娘前跪下,说:“此塔不难、我替母亲、慧哥完结此愿罢。”长老大惊道:“你一人如何有这等福力?”泰员外才把天赐黄金的事说了一遍。云娘才知向来赎产兴家,另立门户,原来天报忠义之仆一段因果。自此,泰定回家把宝藏取开,一面兴工在毘卢寺后筑起七层宝塔;层层是佛,安放金针、明珠在上。塔成之日,金光夜现,远近善信男女,上千上万的人随喜,俱道:“泰定忠义,了空孝母,所以天赐黄金,完成佛事。”
那日,做了七昼夜道场,忽夜间云娘梦见南宫吉,依旧冠带,笑嘻嘻走来,对云娘作揖道:“多承你和慧哥虔心超荐,我今已蒙佛力解释冤愆,永不堕轮回,托生人世,从此永别。”
又向泰定说道:“你一生忠诚,天赐二子,世享福禄。”言讫而去。醒来却是一梦。次日,云娘说与慧哥、泰定,二人也说梦中如此。大家欢喜,感谢佛力。
到了道场将毕,忽然来了一枝人马,前后红旗黄伞,罩定一个少年将官,只有二十多岁,却是生得齐整。来到寺前下马,便问道:“可是武城县毘卢庵了空长老的禅林么?”了空慌忙迎出去。一见了空,将偏衫袖子扯住道:“师兄,你好快活!
撇得我在苦海,就不慈悲我了?”云娘、卢氏、王姑子,都躲避在后斋堂去了,只落得月岩、泰定,都出来迎接。你道这小将军是谁?
鸳鸯帐里谈经伴,龙虎巢中罗刹娘。
柳叶已抛珠勒马,梨花新弃绿沉枪。
摩登不破阿难戒,天女难登弥勒床。
阿闪国中还寻婿,蜜成蜂老又寻香。
原来是淮西大寇李全寨中,梨花枪杨夫人女儿锦屏小姐。原招了空为婿,两人谈经说法,不肯破戒,许下结伴修行。因李全亡后,杨夫人投在大金麾下,做了土官夫人,领他的兵马镇守淮西。如今夫人又死了,小姐将后事付与营将,却来找寻了空,今日才得相见。
了空迎上殿来,只见这小将军行了五体投地三参的礼,却与了空平拜了,才和月岩长老问讯。卸了戎妆,却是幅巾道袍,挂了一串数珠,一双小小方头禅履。月岩长老甚是纳闷。了空请进方丈,请出云娘一行人来相见,细说前因,才知云娘是婆婆,这小将军是干媳妇儿。锦屏又拜了云娘两拜。大家坐在一团,摆上斋来吃了。只见锦屏小姐唤家将捧出一盘金银来,约有千两,送与了空,助寺上功果,自己却将头发分开,跪在佛前,求云娘剃发。长老大喜。原是有了法名——是了缘,与了空叙兄弟的。自己做就一套禅衣僧帽,即时一个新比丘尼,满口经典,久已受了菩萨戒。先拜了佛像,后拜长老、云娘,即时发遣营将人马回淮上去了。从此与云娘作伴不题。
且说莲净、梅心,自淮上与云娘分别之后,虽已出家,扫清恶孽,然未免有前世一段因缘,只觉心中戚戚,闷闷不乐。
到了东京,大觉寺已焚烧尽了,四围小房又被老少兵丁占去,卞、鲍二寡妇也先后死了,福清姑子又同这起嘛喇和尚引去,不知去向。因没处安身,只得原投谈能姑子,在汴河桥当日福清净室小庵中住下,化斋度日。一日到一常善人家,说起:“近闻得山东武城县毘卢庵,新到了空禅师讲法,又筑一座宝塔,舍利每夜放光,远近善信上千上万的去听经。俺们东京的人也都去随喜,听了空禅师说法。咱如今不久也要去。”莲净得了此信,回来对梅心说了,道:“这毘卢庵中了空禅师,就是云娘的儿子。咱和你终日念他,如今在这里终日化斋,不是常法。
不如和你同上武城县毘卢庵,一则听些佛法,二则寻访支娘,皈依了他。咱看云娘平等,久后得成正果的。”二人计较已定,遂去约了些同伴善人,择一出行好日,一齐上路,往武城县来。
忽一日,路上来了一个和尚,挑着蒲团,一瘸一拐走至近前,见了莲净、梅心,慌忙问讯道:“二位师弟往那里去?”莲净说道:“俺到武城县毘卢庵了空禅师处受戒。”你道是谁?
原来这侯瘸子自从跟了那道人,终日挑担,各处化斋。只因行走甚是艰难,也跟了年余,那道人嫌他,竟不顾他,自己去了。这侯瘸子无奈,要做道人,又不会弄玄虚、唱道情,也只得将头剃了。遂买个小磬儿,到人家门首,不用开言,打一声儿就有钱米,不费一毫力气。自由自在,终日穿城过府,到处化斋。
这日遇见莲净、梅心,闻他到毘卢庵受戒,因想道;“我出家多年,终日糊口,久后自然堕落,若不听经受戒,怎有出头好处,何不同他们去走走。”因说道:“我也要到毘?卢庵受戒的,望二位师弟慈悲,带我去罢。”梅心说道:“师兄要去,同往何妨。”因此作伴,一路同去。
不一日,到了毗卢庵中,先拜了佛像,后拜长老与了空。莲净、梅心因在南海船中会过,俱是熟的,随请云娘出来拜谒,说:“弟子不远千里,特来赴法皈依。”长老道:“他自在狮子街观音堂中焚修。”随叫了空领他去。那瘸子不便同行,遂在寺中歇宿,当一火头。后来无病而终。
却说了空领了二尼僧去拜见云娘,说来皈依的。相见甚是欢喜。从此在观音堂与云娘、了缘作伴,晨昏焚诵。
过了数年,卢氏不在了,葬在茔旁。云娘享年八十九岁,一日唤将了空、了缘来,念了四句偈言,瞑目合掌,只见满天瑞彩,一屋香云,冉冉向空而逝。了空痛哭一场,将云娘盛殓,即择日葬在新筑高塔下,做了九日道常引得远近善信之人俱来观看,不下数万人,人人啧啧称羡,俱赞云娘为善之报。后来,了空、了缘仍守旧规,一力苦修。了缘寿至八十,了空寿至九十六,俱无疾而终。后人见此一段奇因,
有感而作诗曰:
生前淫奢逞雄心,转眼繁华一旦湮。
鸿爪雪泥踪易灭,花荫月色影须沉。
生事事生彰果报,害人人害若回轮。
昭昭天道人多昧,特借南宫作劝惩。